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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顾颉刚:“禅让”是战国学者想象的乌托邦


来源:凤凰国学

顾颉刚:我可以大胆的说,禹是西周中期起来的,尧、舜是春秋后期起来的,他们本来没有关系。他们的关系是起于禅让之说上;禅让之说乃是战国学者受了时势的刺戟,在想象中构成的乌托邦。

顾颉刚旧影

【编者按】1923年顾颉刚先后发表《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讨论古史答刘胡二先生》,他指出“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并且推论了尧舜禹的关系时如何来的,认为“禅让之说乃是战国学者受了时势的刺戟,在想象中构成的乌托邦”。以下摘自《讨论古史答刘胡二先生》:

《诗经》中有若干禹,但尧、舜不曾一见。《尚书》中除了后出的《尧典》、《皋陶谟》,有若干禹,但尧、舜也不曾一见。故尧、舜、禹的传说,禹先起,尧、舜后起,是无疑义的。后起者立于前,也是杜撰古史的成例,我们是看惯的。但他们何以发生了关系,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探索一番。

玄同先生说尧为高义,舜为大义,意义相承,可见出于同时,有互相关系的可能。至于禹,我们看《洪范》,明明说是上帝殛鲧之后而继起的;看《吕刑》,也明明说是上帝降下来的;看《殷武》、《立政》,又只说禹迹而不言舜域。他只有受命于上帝,没有受命于人王。他乃是独当一切,不是服政效忠。若照后世人所说的尧、舜、禹之关系看来,则禹所画的九州原是尧、舜的天下,何以反把这两个主人撇落在一旁呢?

《诗》、《书》中言禹的九条,全没有做了尧、舜之臣的气息,不必提了,就看伪作的《禹贡》,也是说:

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底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中邦。

锡土姓。

祗台德先,不距朕行。

禹锡玄生,告厥成功。

这是何等的独断独行,称心布置!这何曾有一点儿做了他人的臣子的意味!末句所谓“禹锡玄圭,告厥成功”,乃是告成功于上帝,上帝把玄圭赏赐与他,与《洪范》的“天锡禹洪范九畴”正是一例子的事实。(《帝王世纪》和《宋书•符瑞志》有“禹治水毕,天锡玄圭”的话,正作如此解。《伪孔传》谓“尧锡玄圭以彰显之”,大谬,《禹贡》上何曾有尧来!)可见做《禹贡》的人对于禹的观念还是《诗》、《书》上的禹的观念,而不是诸子上的禹的观念。

尧、舜的传说本来与治水毫没干系,《论语》上如此,《楚辞》上也是如此。自从禹做了他们的臣子之后,于是他们不得不与治水发生关系了。但治水原是禹的大功,口碑载道,尧、舜夺不得的;没有法想,只得请尧做了一时的矇矒,由他任鲧治水;等到“九年,绩用弗成”,尧没有办法,就做了尧、舜交替的关键,并为舜举禹的地步。如此,禹的功绩既没有减损,而尧举了舜,舜举了禹,成就了这件事,尧、舜也很有间接的功勋,治水的事是他们三人合作的成绩了。但殛鲧的是谁呢,大家说不清楚;连一部《左传》也忽而说尧,忽而说舜(昭七年传,“尧殛鲧于羽山”;僖三十三年传,“舜之罪也殛鲧”)。这可以见出一种新传说出来时,前后顾全不得的情形。

画像石中的尧舜禹

我们既知尧、舜、禹的关系起于战国,要寻出这个关系的来源,应当先看战国时的背景。战国时,四方民族渐渐与中原民族融合为一,各民族的祖先平时不相闻问的,到这时也都胡乱搭凑而成一系。孟子说舜为“东夷之人”,若舜果为东夷的祖先,则他与南蛮的祖先禹先生关系,自在情理之内。但这决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因为尧、舜、禹的关系是有意味的,不比黄帝、少{白皋}、颛顼之类的无端凑合。

最重要的理由乃在当时的政治背景。战国时,各强国的国王都有统一天下的大志,不息的战争攻伐,贵族又是说不尽的豪侈,残伤民命,暴夺民财;人民憔悴于虐政之下,真是创深痛钜。那时的学者看着人民的苦痛,对于政治问题的解决方法非常要求得急切。解决方法最直截的无过**,**的事原有汤、武的好例在前,所以他们竭力骂桀、纣,颂汤、武。但当时人民对于国王,正和现在人民对于军阀一样,虽是疾首痛心到极点,而要自己起来铲除他们的势力终是无力的。他们在这般有心无力的境界中,只有把自己的希望构成一种根本解决的想象,做宣传的功夫。根本解决的想象是什么?乃是政治的道德化。他们想象:若有一个道德最好的天子出来,舍弃了一切的权利,他的目的单是要天下安乐,自然可以“天下为公”,没有争夺的事。他们想象:倘若天子的位不是固定的,做天子的必是天下最贤的人,他必能识拔许多贤才做各项的职务;使得天下之民归心,成就最好的政治。这一种想象就是禅让说。《墨子》、《孟子》书中这类的话甚多,兹不备举。

但自古只有父兄传子弟的局面,而没有先圣传后圣的局面,他们鼓吹禅让说是得不到证据的。没有法子,就位了两个“无能名”的古帝——尧、舜——和一个在传说的系统上列于夏初的古王——禹——做他们鼓吹学说的凭藉。好在这几个人的事迹是没有什么确实的记载的,你要那样说就可那样说,你爱那样造就可那样造。尧、舜、禹的关系就因了禅让说的鼓吹而建筑得很坚固了。

但禅让之说起来时,禹早已做了夏后了:夏是世代相承的,故不得不使他把传贤的局面改为传子的局面。然而益相禹的传说与舜相尧,禹相舜的传说是有同等的势力的,故又不得不使他举益自代。旧史必使他传启,新兴的禅让说必使他传益,但结果又不能违背旧史,亦必使他传启,这个谎如何圆法呢?在这一点上,造伪史的人真做够了难题了!《国策》道:

禹授益,而以启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传之益也。启与支党攻益而夺之天下。

这一说是归过于启的,然已有“禹令启自取之”的嫌疑了。《天问》道:

启代益作后。

这是禹已禅益,启更代益,间接而成传子的局面。但启何以代益,是启抢来呢,是益传与他呢,这文没有说明。《竹书纪年》道:

益干启位,启杀之。

这是禹不禅益,启即代禹,为直接的传子。但启何以代禹,是禹有意呢,是启抢来呢,这文也没有说明。以上三说足可解释,但总是禅让制的恶散场,在“比户可封”的时候不应当有这种事。于是《孟子》上有一个极巧妙的回答:

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

“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

这一个解释真是何等的美满!禹是肯荐益的,益是肯避启的,启又是实在得民心的,没有一个人失德,没有一个人贪有天下,然而“民意”的趋向如此,禅让制便轻轻的改到传子制子!

洪水未平,举贤治之,是禅让制之所由起。启有贤德,传子即是传贤,是禅让制之所由终。这一个起迄的时间,名为禅让时代,公推为人治最美满的时期。一班兼做伪史家的政论家竭其全力为这个时期张皇幽眇,编造了无数佳话。尧、舜与禹经过了这一番的陶铸,他们就成了拆不开的伴侣:“凡是称道一个人,必定联带称道其他二人。比较《诗》、《书》中只说禹而不言尧、舜的时候,一般人对于古史的观念真是大不同了!

那时禅让之说鼓吹既盛,故战国中期即有燕王哙实行这个学说的事实出来。这是纪元前三一六——三一四年的事。尧、舜、禹禅让之说足不知起于何时,但可见在这时已经传播得普遍而确定了,所以燕国的群臣会得很信服的把这事劝燕王做,而燕王也会得很愿意做。不幸当时学者理想中的尧、舜的人格太高超了,燕哙与子之的人格不能得到当时学者的信服,所以即在极端主张禅让说的孟子,也得说:“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

在禅让之说未起时,也有让国的事;关于这类事的记载,有《论语》及《左传》上的泰伯,宋公子目夷、曹子臧、吴季札(伯夷、叔齐态度不明,恐不可信)。但他们的让乃是出于良心的主张,不是由于学说的鼓动;乃是未居其位而不居,不是已居其位而忽让;乃是一家兄弟叔侄的推让,不是君对于臣的禅让。我们在这上,可见那时并没有尧、舜、禹禅让之说,故让国者全没有尧荐舜,舜荐禹的观念,而不受让的也没有舜避丹朱,禹避商均的观念。故《论语》上也只有称美泰伯的让,而没有称美尧、舜的让。到了战国中期,尧、舜禅让之说大占势力,有鼓吹的,有实行的,而泰伯等让国之说就退了下去,不见有人称引了。

在这章的终结,我可以大胆的说:禹是西周中期起来的,尧、舜是春秋后期起来的,他们本来没有关系。他们的关系是起于禅让之说上;禅让之说乃是战国学者受了时势的刺戟,在想象中构成的乌托邦。

顾颉刚,历史学家、民俗学家,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他是历代疑古辨伪思想的集大成者,不但反对崇拜带有深厚儒家色彩的历史传统,也反对大汉族主义和实用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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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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