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出两亿多高价的“史上最贵平底锅” 曾被用来摊煎饼

7月15日深夜，西泠印社2017年春拍现场，一件西周青铜器1.2亿元起拍，1.85亿元落槌，加上15%的佣金，成交价超过2亿元，刷新了中国古董艺术品的拍卖纪录。

如此珍贵的古董，被称为“西周宣王五年青铜兮甲盘”，简称“兮甲盘”。

资料图《绍兴内府古器评》对兮甲盘的鉴定（南宋）

资料图《困学斋杂录》记载，兮甲盘曾被当成平底锅使用（元朝）

兮甲盘既然叫作“盘”，长得当然像一只盘子。这只盘子可比盛菜的盘子大得多，高11.7厘米，直径47厘米，差不多相当于一个普通火锅，只是没有火锅那么深罢了。它还有两只耳朵，附在盘沿两端，如果把这两只耳朵去掉，换上一根木柄，就成了我们平常用来煎蛋或者摊煎饼的平底锅。当兮甲盘照片从西泠印社拍卖现场流传到网上以后，就有网友调侃，说它是史上最贵的平底锅。

资料图兮甲盘铭文拓片

兮甲打了胜仗，周宣王让人铸造兮甲盘纪念这一功绩

平底锅一般是光滑的，兮甲盘内壁却刻着大段的铭文，共有十三行，一百三十三个字。现在让我们把这些古老的铭文转换成现代文字，加上标点，抄录如下：

隹（惟）五年三月既死霸（魄）庚寅，王初各（格）伐玁狁于公式。兮甲从王，折首执讯，休，亡愍。王易（赐）兮甲马四匹、驹（軥）车。王令甲政（征）司成周四方责（积），至于南淮夷。淮夷旧我帛畮人，母（毋）敢不出其帛、其积、其进人，其贾母（毋）敢不即次即市。敢不用命，则即井（刑）厮伐。其隹（惟）我诸侯百生（姓），厥贾母（毋）不即市，母（毋）敢或入蛮，宄贾则即井（刑）。兮伯吉父作盘，其眉寿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

铭文中有很多通假字，说穿了就是错别字。例如隹通“惟”，是语气助词；霸通“魄”，指月亮；各通“格”，指战斗（当年郭沫若释读时，认为“各”是“略”的通假字，指攻打）；易通“赐”，指赐予；驹通“軥”，“軥车”就是诸侯乘坐的马车（晚清学者冯桂芬释读为“驹车”，意思是马驹拉的小车）；政通“征”，指征税；责通“积”，指粮食；母通“毋”，是不要、不许的意思；百生通“百姓”，指平民；铭文中两次出现的那个井字，则通刑罚的“刑”，指惩处。

翻译成现代文，这段铭文大意是这样的：

周宣王五年三月二十四，晚上看不见月亮的日子，宣王带兵攻打玁狁。兮甲随王伴驾，杀死很多敌人，生擒很多俘虏，战功赫赫，没有差错。宣王赐给兮甲四匹马和一驾马车，这驾马车级别很高，平常只许诸侯乘坐。宣王还让兮甲管理中央及周边诸国的税收，包括南淮夷的税收。南淮夷过去就归我们管辖，是我国版图的一部分，不敢不听话，不敢不向中央上缴布匹、粮食和奴隶，他们的商人不敢不在中央划定的市场里进行交易。如果南淮夷的国民胆敢不听兮甲的话，兮甲可以立即逮捕他们，狠狠地收拾他们。就连中央直接管辖的商人和工匠，也要到指定的市场去交易，如果他们不照章纳税，如果有人敢逃亡到蛮族之地，也让兮甲来收拾他们。为了纪念前面说的这些事情，兮伯吉父派人铸造了这个盘子。祝愿兮伯吉父能活到一万年，祝愿他的子孙后代永远保存着这个盘子。

周宣王是西周第十一代君主，周宣王五年即公元前832年，距离现在两千八百多年。宣王在位的时候，西北边境不安定，老是有一支游牧民族捣蛋；南方淮河两岸的几个属国也不老实，总是不按时纳贡。西北的这支游牧民族就是铭文中写的“玁狁”，据说是后来秦汉时期匈奴人的前身；南方的几个属国就是铭文中写的“南淮夷”，包括桐国、徐国、空桐国、群舒国等等，这些属国分别由殷商后裔和大禹时名臣皋陶的后裔建立，跟周朝贵族有过节，不服西周的统治，联合起来抵制中央。所以呢，周宣王先是亲率大军征讨玁狁，然后又派战功赫赫的大臣兮甲去管理南淮夷。

资料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西周奐父盘

在铭文中，兮甲跟着周宣王打玁狁，回来受到赏赐，为了纪念这场功绩，却让一个名叫“兮伯吉父”的人铸造兮甲盘，这个兮伯吉父又是什么人呢？其实他跟兮甲是一个人，兮甲就是兮伯吉父，兮伯吉父就是兮甲。

主流意见认为，兮甲就是《诗经》里大名鼎鼎的尹吉甫

秦朝以前，贵族都有姓氏，其中姓和氏是分开的，姓是姓，氏是氏。姓不大变，爷爷姓什么，孙子也跟着姓什么；氏却经常变，爷爷以张为氏，爸爸以李为氏，到了孙子，可能就改成以赵为氏了。例如孔子，他的先祖是商朝贵族，姓子，所以他也姓子，孔只是他的氏。为什么以孔为氏呢？因为孔子有一个太爷爷孔父嘉很厉害，为了纪念这个太爷爷，从“孔父嘉”这个名字中选了一个“孔”字。兮甲盘的主人兮甲是西周贵族，当然也有姓和氏，“兮”就是他的氏。为什么要用这个奇怪的“兮”字作为自己的氏呢？我们不得而知。反正秦朝以前有各种各样奇怪的氏，有人以籍贯为氏，有人以官职为氏，有人以祖父或者曾祖父的名字为氏，很可能兮甲有一个祖父名叫“×兮”，所以他才叫兮甲。

资料图民国时期著录的《商周彝器通考》中的兮甲盘照片

按王国维先生考证，兮甲的兮字应该读“漪”，所以兮甲应该读成“漪甲”。王国维还认为，兮甲之所以叫做“甲”，很可能跟出生日期有关——月初为甲，甲日为甲，兮甲要么出生在甲日，要么出生在初一，而且还很可能是长子。在西周，月初是吉日，长子为伯子，所以兮甲又名“吉父”和“伯吉父”。父是“甫”的通假字，有“美好”的意思。

好，现在我们知道兮甲盘的主人既是兮甲，又是兮伯吉父，他是西周贵族，是周宣王信任的大臣，可能出生在月初，还可能是家里的长子，但是仍然不清楚他的具体事迹。

主流意见认为，兮甲就是《诗经》里大名鼎鼎的尹吉甫。吉甫就是“吉父”，尹是官职，也是姓氏。简言之，兮甲姓尹，氏兮，名甲，字吉父（吉甫）。

如果这个意见符合史实，那么《诗经》里至少有两首诗跟兮甲有关。如《小雅·六月》：“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这首诗就是歌颂兮甲跟随周宣王攻打玁狁的战绩。再如《大雅·烝民》：“四牡骙骙，八鸾喈喈。仲山甫徂齐，式遄其归。吉甫作诵，穆如清风。”这首诗很可能是兮甲亲自创作的作品，歌颂了他的同僚仲山甫。

《诗经》流传太广，尹吉甫的名字通过《诗经》广泛传播，对后世影响很大。我有个朋友在北京开茶社，是尹吉甫的粉丝，他茶社的招牌就取自吉甫作品“穆如清风”中的两个字。不过说到兮甲，很多人就不知道了。

资料图南方的伯劳鸟， 传说是尹吉甫的儿子伯奇变的

关于尹吉甫，其实还有一个不太光彩的传说，见于曹植的《贪恶鸟论》：

吉甫信后妻，杀子伯奇，留后子伯封。后悟，追伤伯奇，出游于田，见异鸟鸣于空桑，其声噭然。吉甫心动曰：“无乃伯奇乎？”鸟乃抚翼，其音尤切。吉甫曰：“果吾子也。”乃顾曰：“伯劳乎？是吾子，栖吾舆；非吾子，飞勿居。”言未卒，鸟寻声而栖于盖，归入门，集于井干之上，向室而号。吉甫命后妻载驽射之，遂射杀后妻以谢之。

尹吉甫听信填房老婆的谗言，杀掉前妻生的儿子伯奇，只留后妻生的儿子伯封。后来觉得自己做错了，怀念伯奇，驾着马车来到田野里，瞧见桑树上有一只奇怪的鸟在悲惨地鸣叫。尹吉甫喊道：“你是我儿子伯奇吗？如果是，就飞到我的马车上；如果不是，就赶紧飞走吧！”话音未落，那只鸟就落在马车伞盖上了。尹吉甫带着这只鸟回到家，用弩箭射死了后妻，给伯奇报了仇。现在我们南方有些地方能见到一种伯劳鸟，据说就是尹吉甫的儿子伯奇变的。

在山西平遥、湖北房县、河北南皮这三个地方，如今都有尹吉甫的墓。一个人为啥会有三座墓呢？因为当年兮甲跟随宣王讨伐玁狁，在平遥修筑过土城，所以平遥有他的墓；尹吉甫的封地在湖北房县，所以房县也有他的墓；兮甲盘是在北宋时期出土的，出土地点位于现在河北省南皮县黄家洼村西南角的将军坟，所以南皮也有墓。从墓葬形制和规模上看，山西平遥的吉甫墓是后人重建的纪念性墓地，河北南皮与湖南房县的那两座墓也不是西周时的原样。按史料记载，乾隆皇帝南巡时经过河北南皮，曾经派人到尹吉甫墓上祭奠过，还立过碑，现在碑已不存。

尹吉甫的封地在湖北，死后应该葬在湖北，兮甲盘如果作为陪葬品下葬，自然也会在湖北出土，可是为什么却在北宋时期出土于河北呢？这恐怕是一个很难绕过的历史之谜。

兮甲盘被砸掉圈足摊煎饼，后被元朝书法家鲜于枢收藏

最后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件兮甲盘出土以后的传奇经历。

资料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西周棘生盘

兮甲盘出土后不久，曾经在南宋宫廷里出现过。南宋文献《绍兴内府古器评》还有非常简短的评鉴，将其取名为“周伯吉父匜盘”，鉴定为西周真品，但是没有考证出兮甲跟尹吉甫有什么关系。

后来蒙古人攻占南宋，兮甲盘流入民间，被元朝书法家鲜于枢收藏。鲜于枢在《困学斋杂录》中写道：“周伯吉父盘，铭一百三十字，行台李顺甫鬻于市，家人折其足，用为饼炉，余见之，乃以归予。”一个名叫李顺甫的人在市面上出售这件兮甲盘，他的家人狗屁不通，不认识文物，竟然把兮甲盘的圈足砸掉，改成平底锅来摊煎饼！鲜于枢见到，如获至宝，当即买下来收藏。

元朝以后，兮甲盘长达几百年不知去向。到了清朝，被晚清收藏大家陈介祺在北京古玩市场购买并收藏，民国时还被拍成照片，收录于《商周彝器通考》一书，但是随后又不知流落何处去了。

最近几十年，日本东京书道博物馆和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先后宣布兮甲盘重现江湖，但是经过学者鉴定，都是后人根据铭文拓片复制的赝品。东京书道博物馆那件兮甲盘尤其假的明显，因为盘底还有圈足，与鲜于枢《困学斋杂录》中的兮甲盘被砸掉圈足的记载不符，也与民国著录《商周彝器通考》中的兮甲盘照片不符。

今天西泠印社拍出的兮甲盘，圈足当然是没有的。不过我们可以根据现存的其他西周青铜盘来想象它本来的样子。台北故宫博物院现藏西周奐父盘与棘生盘，器形完整，圈足尚在，读者诸君可以去台北故宫官网查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