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传》作者钱锁桥:文化的自信与竞争
国学
国学 > 国风观察 > 正文

《林语堂传》作者钱锁桥:文化的自信与竞争

上传失败

作者:钱锁桥,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比较文学博士,英国纽卡斯尔大学汉学讲座教授。

拙著《林语堂传:中国文化重生之道》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年初出版以来,得到国内读者和学者厚爱,4月12—28日,出版社邀请我到北京、上海、南京、厦门、漳州、桂林巡讲,与各地读者见面,和专家研讨、对谈,并接受多家媒体专访,收获满满。此行多个场合和专家读者交流很是热烈,因时间关系意犹未尽。特别是有位读者的提问,让我难以释怀,想再多讲几句。

他的意思是:你看,我们现在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在探讨“中国文化重生之道”时应该更有底气、更有自信,还需要事事以西方为中心来讲我们的文化吗?

先讲“发展”。这次回来短时间内跑这么多城市,感触最深的当然是交通之便利,上有飞机,下有高铁、高速公路,已经说得上有大国范儿。特别是高铁,既快捷又舒适,北京到上海有一趟才4小时28分钟(还有一趟4小时18分钟的),南京到上海不停靠小站时刚刚1小时。想想80年代我上大学那会儿,人挤上车被夹在空中脚都着不了地,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两相对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发展”当然好。

但如果有了“发展”,便发展出一种自大式的自信、封闭式的自信,一种二元对立式的我对他、中国对西方的思维方式,那会是一种可怕的情形。我当然反对事事以西方为中心来讲当下中国文化问题。我们现在就有这个倾向。比如,在此行一场研讨会中,讲到宗教在当下的意义,有读者提问:现在国内学界后殖民理论大行其道,探讨基督教在中国现代性中的现象,只看到其“殖民性”,但宗教还有道德层面,而我们现在商业大潮下正面临道德精神层面上的空虚,本来宗教应该能发挥一些作用,后殖民理论不是把这个也挖空了吗?我说:一点没错,学界一窝蜂“后殖民”,简直就是个灾难。本来我们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来,对基督教在中国现代性中之作用有了一个比较开放的、比较全面客观的认识,现在引进了西方学界时髦的、“进步的”后殖民主义理论,把我们拉回到改革开放前很长一个时期我们似曾相识的、非此即彼的那个话语套路。

中国现代性进程本来就是一个中西碰撞、互相渗透的过程,从鸦片战争开始迄今差不多已快两个世纪,中国当下文化早已是中西文化交融后的“杂交体”。其实,中国文化在受到西方冲击之前已经是个杂交体,佛教已渗透了千年。文化本来就没什么纯粹的,总是和外来文化彼此交流互相渗透的。只是中国现代文化尤其如此,主要是和西方文化交融,而且是从根本上“打倒孔家店”、“全盘西化”、“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实践相结合”,等等。就中西文化来讲,在当下中国文化中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完全没法还原出一个自我/他者的对立。在世界范围的现代性中,几乎所有文化都受到西方现代文化的冲击,中国受到的冲击其实相对较晚。第一波浪潮席卷全球时,利玛窦来到中国,在晚明士人中掀起一波涟漪,但影响有限。第二波浪潮以工业革命后的英国为首,波及中国时已经是19世纪中叶了。相对于其他文化(比如伊斯兰文明),中国的态度可以说是“被迫开放式”的。虽然“被迫”,但主体是开放式的,翻译、接受、争辩、拥抱(就是缺乏理性的“批评”),绝对没有像萨义德所说的那种“对立”、“对抗”。可以说,一百多年来,“外语”在中国文化中始终占有崇高的地位,即使在文革时期,像钱锺书这样的外语人才国家还是要养的。

从这一方面来讲,中国文化其实已经走在西方文化前面。文化间是有竞争的。美国之所以成为超级大国,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它融合了欧洲各国文化于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欧盟现在也想往此方向走,自己融合统一起来,但是谈何容易,英国首先不同意。现在美英学界、知识界、主流媒体都在强调“多元文化”,其实际成果如何,有一个衡量指标:就是看“外语”在他们的文化意识里占什么地位,而且,在英美语境中,“外语”就是指其他欧洲语言,中文最多占一个边,虽然他们意识到经济上中国已经是个大国。所有的后现代、后殖民理论和以种族、性别、阶级为中心的话语,都不可能会激励学生去学中文的。

但文化归根结底的标志是人。就是看这个文化滋养出什么样的人。中国的发展很了不起,交通之发达已经不输美国,但和某些国人出行,往往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这次回国一路跑下来,感触仍不少。开车有开车的文化,坐车有坐车的文化,总体来讲,国内这方面比以前好多了,但同胞中有些人士的有些恶习还真是难改。在桂林,行程圆满结束,我抽空回趟老家常州看望老父亲,本来心情好好。到机场值机完后我往安检区走过去。突然感觉有人在喊我,我转身,果然柜台后穿制服的小姐在朝着我喊。我过去问什么事,她说你参加什么什么会,可以走贵宾通道。我说不要,转身走到安检处,发现很多人,要排蛇形队伍。拉的线一个人走太宽,两个人走又人靠人挤在一起,但基本上都是两个人并排挤在一起往前走。我开始排队,特意站在中间,手还推着行李。走着走着,前面三、四个人慢慢变成单行队,而且都紧靠右边的线,明显左边就出现空隙。我没动,还是站在中间排,突然有个壮汉从我后面蹭着我左肩往前冲过去,我急忙说:喂,对不起,我这排着队呢。他回头冲着我怒吼,显然已经憋气很久了,说本来就是排两列的,关键是,他话还没说完,后面的人一蜂窝挤了上来,把空间给挤得满满的。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给我推销会员卡的意义。这种蛇阵安排恐怕是精心策划的:必须顺应“民”意,让他们互相挤碰,这样便不可能产生人身保护意识,“劳心者”便可以治“民”,权力就可以寻租,以前是“开后门”,现在也可以靠办会员卡。

到了南京机场,有城际大巴直通常州,在宽敞的高速公路上行驶两个小时,真是方便。我上了大巴后在前面靠右第一排靠走道位坐下,傍边坐着一位六十来岁面相很善很和蔼的男子。快到常州时,他亲友打电话过来,啊,一口纯正地道的常州话,而且是慢条斯理的那种,真是儒雅。游子回乡,听到久违的乡音,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车开到常州市区,还在高架上,后面有一女乘客便走过来,要求司机停一下。司机一口回绝,只到总站停,叫该乘客回座位坐下。这位乘客可能想都没想过,如果司机绕道下高架让她先下,所有乘客都得为她的便捷买单,在总站等他们的亲友便得被耽误。但是我想,要是司机同意了,估计也没有一个乘客会抗议的。大巴下了高架,快到总站时,我旁边这位看似儒雅的老乡,也没有跟我打招呼,或者略微笑示意一下,突然站起来拿着包蹭着我的脚边就走出来,我赶紧缩退侧身让他下去。他要让司机停一下让他下去,司机回头说:你怎么站起来了,一律总站停,你赶快回去坐下,不然我都不敢刹车。他在我旁边站了一会儿,突然对我说:你坐里面去!命令式的!我情不自禁说了一句英文:No!请你坐回你自己的座位!

下车后我想:我应该怎样向我的英国学生来解释这位貌似儒雅但行为粗鄙的老乡以及滋养这个同胞的文化呢?这个同胞有什么资格对我的学生说:你们英国人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发展”得比你们好!

*本文系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延伸阅读】

对话钱锁桥(上)林语堂向西方讲中国文化为何最成功

对话钱锁桥(下)林语堂能否与胡适、鲁迅并驾齐驱 

亲爱的凤凰网用户:

您当前使用的浏览器版本过低,导致网站不能正常访问,建议升级浏览器

第三方浏览器推荐:

谷歌(Chrome)浏览器 下载

360安全浏览器 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