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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泽漫话中国狂士之徐渭(下篇)杀妻悲剧 孤寂万里


来源:凤凰国学

他负重的生存显得远为潇洒和自由了。他逐渐变得豁达而淡漠。有时,他也哭,在他生日的清明细雨天里,在他连饮三十杯气酣如牛地作字作画之后,在他感到芳草又是一年春的时候。是面对生命永恒地萌动和败落的喜悦与哀愁吗?

【引言】

这是一群被称为“狂狷之士”的思想者和艺术家,活着的时候,常常被指目为“异端”,为“名教罪人”。

孔子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他们其实比孔子之所认同,走得更远,也更具有原创性,而命运的悲苦,思想的无辜,精神的纯良,却莫此为甚。

他们是孤独而骄傲,清醒而自负的。

是他们,让多少有些苍白、有些寂寞的两千年人文历史,显得更加灵动而丰盈;是他们,书写了中国传统文化最富有个性的篇章。

专栏作者:孟泽,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比较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广陵散——中国狂士传》《君自故乡来》《有我无我之境》《王国维鲁迅诗学互训》《两歧的诗学》《洋务先知——郭嵩焘》《何处是归程——现代人与现代诗十讲》等。

【孟泽专栏】

漫话中国狂士之徐渭(下):可怕的预感 杀妻的悲剧

吾生而肥,弱冠而羸不胜衣。既立而复渐以肥,乃至於若斯图之痴痴也。

盖年以历於知非,然则今日之痴痴,安知其不复羸羸,以庶几於山泽之癯耶?而人又安得执斯图以刻舟而守株?噫,龙耶猪耶?鹤耶凫耶?蝶栩栩耶?周蘧蘧耶?畴知其初耶?

——徐渭《自书小像》

徐渭像(出自《明人十二肖像》)

可怕的预感 杀妻的悲剧

奔走于胡宗宪门前已经五年,倭乱渐渐平息,不再有惊心动魄的战事,徐渭变得落落寡欢。“一年乐事花流水,几夜他乡月照人”,他似乎已不耐奔波之苦。

他那份独立干净自由的心思也时时骚扰他。

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徐渭曾经有所预感的事终于发生了。

大学士徐阶,一向曲附首辅严嵩,但是,皇帝对于严嵩的宠信已日渐衰退,徐阶默会于心,等待更合适的时机和借口。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在徐阶的示意下,御史邹应龙义无反顾地上书劾奏严嵩之子严世蕃贪赃枉法,又巧妙地提到了乃父“植党蔽贤、溺爱恶子”。嘉靖以老年的多疑也模糊地感到严氏父子过于丢人现眼的为所欲为,下旨逮捕严世蕃下狱,并罢免严嵩,徐阶成为首辅。同年十一月,徐阶策动南京给事中罗凤仪参劾胡宗宪“党严嵩及奸欺贪淫十大罪状”,皇帝诏令把胡逮送至京。人走茶凉,督府内作鸟兽散。

徐渭暗暗地吸了一口凉气。

在北京,胡宗宪并没有受到过于严厉的处分,只是免职回乡闲居。

徐渭悄然离开督府,返居“酬字堂”,审慎地面对时局。

第二年春天,礼部尚书李春芳派门客查某具六十两聘银,邀徐渭入京掌文书。徐渭很快就答应了。这在别人看来显然是一种荣誉和机会,徐渭本人也可能为此既兴奋又自负。

徐渭第一次迈进堂堂皇城。但是,事隔不久,徐渭从北京寄出的文字中就显出很无奈的情绪了,“学剑无功书不成,难将人寿俟河清。风云似海蛟龙困,岁月如流髀肉生。万户千门瞻壮丽,三秋一日见心情。平原食客多云雾,未必于中识姓名”,徐渭在李春芳门下的“食客”生涯,显然过得并不称心。

李春芳其实是一个得志的小人。嘉靖帝祭天祷地供神袛、一心做着成仙的梦,需要大量写在青藤纸上用于道教斋醮仪式的祷告颂文,即所谓“青词”,以述说皇帝如何是天生圣人、如何神人一体、万世不灭。李春芳善于并且乐于此道,自普通的学士到入阁柄政,六次升迁,多赖“青词”之功,被称为“青词宰相”。他招请徐渭,自然是要借重徐渭的文才,免得自己过于劳神操笔。可徐渭对于此等营生并不以为然。他借口说:这件事怕是一时半会儿学不成,学会了也不中用。

还有,李春芳为人恭肃谨慎,琐碎精明,对门客生活上的细节都有周到的安排,这也是徐渭的性格所无法领教的。

徐渭向李递上了辞呈,李没有表示同意。徐渭便拂袖而去。

李以一品之尊,恼火于徐渭的“欠尊重”,放出风声,要强迫徐渭回到他的门下。没料到李春芳会如此斤斤于小事,徐渭不得已匆匆赶回北京,将六十两聘银交还查某,查拒绝接受,徐渭只好找李本人,李同样不肯收回,徐渭几乎绝望。进退维谷时,他的越中老友当时做翰林修撰的诸大绶出面说项,事情勉强妥帖,但李仍然可能无休止地纠缠骚扰他。

这对徐渭来说,实无异于紧张而残忍的凌辱。

胡宗宪不能不倒台,与李春芳又发生冲突,而且,徐渭为此两度奔波,千里风霜,穷困微贱,心境凄凉寂寞,真是不堪设想。

回到山阴,早已囊中羞涩。家小要奉养,徐渭身无长物,只好拿自己收藏的两幅画去卖,未成。他把画拿回来,挂在墙上赏玩,庆幸保全了珍爱之物,肚子里却又发出饥饿的响声。

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的新春到了,徐渭感到自己头发越来越少,怕是老之将至。自斟自饮后,又到朋友家痛饮,回家再饮。一场大雪遮住了“酬字堂”小小的风景,他觉得又感动又落寞。

问题远未到此为止。

严嵩像

严嵩父子谋求再起,严世蕃从遣戍地雷州潜回家乡江西分宜。徐阶同时在设计置严氏父子于死地,以确保自身的彻底安全。在严世蕃回到江西活动时,他亲自为御史林润起草,参劾“小严”曾经通过门客交结驻日本的海盗王直,如今又企图外逃日本。

果然,皇帝准奏,诏令再一次逮捕严世蕃,嘉靖四十四年三月,处死了他,并抄没了他的家产。

既然严世蕃的罪名是勾结王直和外逃日本,那么,胡宗宪在东南沿海主持军务时联络王直的目的和过程自然也是无法限定和测量的了。在抄杀严家时,正好又查出胡宗宪曾写给严世蕃的信件,胡宗宪就此顺理成章地再次被逮捕。

同是嘉靖四十四年初,胡宗宪没有出息地在狱中自杀,不再辩护自己的“清白”。

徐渭异常痛彻地写了一篇《祭少保胡公文》,泪眼模糊又慷慨激动地表达了他的怀念、他的愤怒,同时也表达了他自身处境的尴尬。

他还画了不少画,题上词,隐晦曲折地诅咒居心阴暗的徐阶以及他无休止的血淋淋的迫害。在他狂放恣肆的狼藉笔墨中又显出某种对于柔情和宽厚的渴望。这其实是他最需要人世间真诚眷顾的时候。

但是,自从潘氏死后,徐渭的心灵短缺的正是这种温柔的体贴和宽解。后妻张氏即使能够通达地看待他作为幕僚的失败,似乎也难以忍受家中的穷窘。徐渭心中的紧张、焦虑、苦闷,无从得到缓和。

徐渭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并请人做好棺木。这是绝望的尽头,也是绝望的缓解——代价是情感悄悄变质。

他不知道,他的精神已经濒于崩溃了。

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夏天,徐渭在越来越恶化的精神状况下蓄意自杀。他用斧头猛敲自己的脑袋,头骨破裂,血流如注,不死。他又从墙壁上拔出一枚三寸长的铁钉塞入耳窍,然后扑倒在地,铁钉撞入耳窍,耳中鲜血喷射,他以为自己死了,又不死。他还用铁器锤碎自己的睾丸,仍不死;只是比死还更明白死了。在很多情况下,当自杀者第一下没有结束生命,接下来的自杀行为就在力量和意志上很难保证成功了。而且,徐渭的行动更可能是一种变态的自虐,或是迫于某种可怕幻影的追逐。

徐渭一系列的自杀没有成功,九死九生,人却已经像干瘪的虮虱,佝偻了,气断不属。一个姓华的工匠用“海上仙方”给他止了血。

第二年春天,身体渐好,神志变得清明。他怀着从死亡中走出来的冷静,为长子料理了婚事,又参加了沈錬昭雪(因为严嵩已倒)后的公祭,并校订沈的遗稿。作诗说;“纵令潦倒扶红袖,不觉悲歌崩白云”,依然一种倔强而未免悲苦的豪情。

不幸,就在这一年春天,即公元1566年徐渭46岁的时候,他的精神再次处于失常状态。眼前总是晃动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挑逗着他的攻击(施虐)。他杀死了妻子张氏,其中的确实背景至今不得而知。

据说,徐渭一次外出回家,见一和尚与其妻通奸,他执刀杀僧,杀死的却是自己的妻子,并无他人。长久积郁的失意和苦闷,使徐渭变得狂躁猜忌,极端的行为是有可能发生的,何况徐渭本性就多疑善妒。而长得漂亮又年青的张氏是否确有奸情,却无据可查。当时的舆论似乎并不偏向徐渭。

徐渭被捕。

他在监狱写成的一封信中,替自己辩护说:“出于忍(残忍)而入于狂,出于疑(猜疑)而入于矫(矫枉过正),事难预料,大约如斯”,但如以为仅仅是他的疯狂所致,他为什么不无故杀死路人?如果是他的生性残忍,为什么没有杀死先前被休弃的王氏?如果认为是他多疑妄动,则杀人伏法,他自然明白的;如果以为是他矫饰的标奇猎异,为什么不同衾喋血一起了结,岂不可让人更觉新鲜流名后世?

让徐渭容忍妻子的不贞(即使是蛛丝马迹),显然是不可能的,尽管他自己常常偎红倚翠,这都是他的时代所通行的习俗和道德范围内的事。

也许,张氏是一个在物质和肉体上有着更多要求的人,而徐渭并不能一一满足她。她因此也并不能对徐渭怀着至真至柔的温驯的体贴,她更不能理解徐渭矫亢的敏感、丧气的自尊自卑。

这是一出并不光彩的悲剧。

徐渭《咏月词轴》 纸本 208×79cm 山西省博物馆藏(释文:冰轮挂处,有千寻丹桂,七宝层楼。正直一天铺霁,万里横秋。井梧岸柳,伴砧声一叶西流。当此际,征人戍妇,何人不动离愁。问甚嫦娥灵药,夜夜对青天碧海,应悔曾偷。且喜毕离雨顺,晕少风柔。阴阳变理,问道傍不喘吴牛。影里山河大地,万年长印金瓯。)

铁窗风味

徐渭被监禁起来。

他变得清醒而心灰意懒。自知不免一死,设法整理了自己的文稿交付别人。还为自己代笔的文章(包括代胡宗宪向严嵩等上呈的书信)进行辩解,希望后人设身处地加以考虑,而不要一概以谄佞视之。

狱中的生活是极其狼狈的。

徐渭是重囚,带着木枷,举止困难,衣衫肮脏,头发蓬乱,长满了虮虱。牢房破漏,冷风侵入,雪下得天昏地暗,一片愁惨。徐渭老年体弱,常受狱中鸡鸣狗盗者的欺辱。朋友送一猪腿,也遭劫夺,无可奈何。沈錬之子沈叔成到狱中探望,看到徐渭抱梏就挛,缩成一堆,与老鼠争残炙冷饭,虮虱瑟瑟然头上衣上无处不是,沈流涕大叫:

“叔惫至此乎!袖吾搏虎手何为?”

如果说,“死”多出于理智(然后迷狂)的选择,那么,生则更像是迷狂之后挥不去的本能。徐渭在等死的过程中,侥幸生还的愿望其实很强烈。他曾梦见一官员重理他的案子,他苦苦恳求,官员画一张白雪大猎图让他作诗,说是能作十韵即可获释,徐渭才作成六韵,官员已不耐烦,起身要走。一阵惊怖,把他从梦中唤醒。

现实正像这破碎的梦想一样,非常微妙。他的朋友们在为他紧张地奔走,幕中的要好沈明臣、“越中十子”的杨珂、柳文,还有张天复、沈叔成、诸大绶等等。另一些人,对徐渭却一点也不原谅,欲置他于死地。

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关押三年后,经张天复、诸大绶的努力,徐渭免于死刑。为此,必须交纳相当数量的赎金,诸大绶出一部分银两,徐渭愧不自胜,将自己的一些字画给了诸。木枷终于被解除,他作《破械赋》,用恶趣的谐谑感谢木枷三年来的伴随。在身不由己的缧绁中,徐渭有不少类似的笔墨,近于荒诞的幽默,是对于苦难与苦闷的解放。有可能,杂剧《歌代啸》就是他狱中的手笔。

故事是这样的:

三清观张和尚(妻死然后出家)爱财如命,一心侍弄他的大菜园,又想从李和尚(从小出家)身上抠出点银子扩大地盘,花言巧语同李和尚计较。

李和尚此时正发疯地恋着有夫之妇吴氏,假装应承并第一次看到了张和尚硕果累累的菜园,喝酒时放下蒙汗药将张和尚药倒,匆匆将菜园里的瓜果悉数摘下送到吴氏家,然后回到张和尚身边也假装醉倒。

张和尚醒来不见瓜果,忙将李和尚推醒,追究瓜果下落。李谎称梦中见瓜果都成精而去,他只抱住了其中一个漂亮的小娘子,正待快活却被叫醒,失却好一桩美事。张和尚仔细查看园中,路边确只遗下一小冬瓜,不禁晕死过去。

李和尚趁机把张和尚掉在地上的僧帽戴上(他自己的僧帽在与吴氏寻欢时被吴扣下作为信物)一径到吴氏家去取乐。吴氏从李头上摘下他刚刚偷来的僧帽放在袖中,怨李让她苦等。两人打情骂俏正待入围,吴氏母亲大喊牙疼进了女儿家门。

李和尚躲不及,谎称是过路的医僧。吴氏顺水推舟说和尚有海上仙方可医得母亲牙疼,李胡乱留下一个药方,大意是在她老人家女婿的脚跟上灸上一灸,只要女婿心诚,牙疼可立止。

其时,女婿王某正回家,与光着头慌不择路的李和尚擦身而过。进门后,被吴氏一顿奚落,并要他遵照和尚仙方医治母亲牙疼,王不干。吴氏脱衣擒王,王夺衣出逃,半路上见衣袖中有僧帽上书“三清观张”,便觉奸情重大,请人写成状纸告官。李和尚知道后忙找吴氏商量对策,吴氏把李和尚本人的僧帽给李戴上,计上心来。李和尚欢喜而去。回观见衙役并王某一起捉拿张和尚,心中窃笑。王某觉得李和尚煞是面善,便说是李。李否认说:自己的帽子好端端戴在自己头上,王拿的是张和尚的帽子,告的也是张。张莫名其妙。便一起去见官。

进得公堂,州官审讯。见帽子是张的,而王又说模样儿像李,州官动刑。李谎称招供,附在州官耳旁细细讲了他某日看到州官大人为偷丫头事被州官太太揪耳朵追打臭骂的事,州官心虚,觉得此人得罪不起,便叫吴氏上堂。吴氏说张和尚某日路过家门向他跪下求欢,她不允,便将张的帽子扣下云云。

州官见吴氏长得可人便深信不疑,判吴氏与王离异,张和尚监禁,李和尚和吴氏同时释放。正待下堂,小二报“后院起火”。

原来,州官太太怕州官理案时碰上好看的女人便埋头厮混,上堂来看。不想州官已料得老婆要来纠缠,便命下人在官署与后院间做成一道栅栏,州官太太见此,更加深信州官不仅偷丫头,还与上诉的漂亮民女有瓜田李下之嫌。为整顿妻纲,一把火点燃了后院杂屋。百姓闻讯纷纷前往救火。

州官回房,太太好一顿数落,州官自我反省确有不轨之心,征引孔孟之教导,誓不再犯。夫妇和好如初,见火光更大,小二报告:乃百姓点灯救火之光,火将熄灭。州官传话,重赏百姓,明日上堂每人奖去年的历书一本。太太不高兴,认为既奖救火便是暗恨她放火。州官改变主意。

第二天,百姓前来领赏,州官治众百姓“明火执仗”之罪,严禁百姓日后点灯执棒,违者严惩。并申明不点灯有三利,其一,不点灯早起早睡,不误时,其二,不点灯省油节用,其三,可防意外。李和尚与吴氏亦参加救火,李据理抗言:佛爷前的长明灯不可不供。州官说:星火可以燎原,点不得。

李和尚偕吴氏回三清观成婚,曰:世间既有佛爷佛祖,须有佛子佛孙,以续香火。

故事结束了。这里面已经不再有《四声猿》中的理性精神和理想结局,只有赤裸的自私和贪婪,令人啼笑皆非的世俗的纷扰。“世界原称缺陷,人情自古刁钻”“凭他颠倒事,直付等闲看”。当悲剧的激情臻于极致时,血淋淋的内心情感便化成了近乎粗鲁的夸张和诙谐,化成了一种释散困恼的超然的笑。他说:“作戏逢场,原属人生本色”“天下哪一件不可笑者,譬如到极没摆布处,只以一笑付之,就是天地也奈何我不得了”。

接下来,便是对命运的细心体察。徐渭在狱中经常翻阅《周易参同契》并作注解,这是一本神秘的关于术数和内丹修炼的小册子。托名郭璞著的风水读物《葬书》他也作了注解。

用神秘和宿命来归结或者寄寓眼前的苦难,这是很方便的逻辑。

徐渭50岁时,他的一群学生到狱中为他祝寿。他写诗道:“纵令百岁能余几?况复孤舟未有涯”,从骨子里到眼前都是一派萧瑟气象。

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皇帝朱载垕死。万历即位,照例要大赦天下,加上张天复及其儿子——新科状元张元忭的关照,徐渭已有较多的自由,他获准料理了生母的丧事。在张天复60岁时,他又出狱庆贺,盘桓多日。

除夕,张氏父子替他保释出狱,徐渭通宵饮酒于他的学生吴景长家。他看到了怒放的梅花,感觉到春意似乎正在悄悄来临。

徐渭《行书三江夜归诗轴》 纸本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释文:吴馆观涛百不违,卅年闭户一全非。念为发难放乘老,听说风波柳毅归。龛赭夹流惊箭筈,鸬鹚逥艇晒溪衣。孝娥不减行人恨,并作鸱夷怒色飞。枳儿观潮三江夜归四首之一 ,濑仙老身。)

悠悠行走

出狱后,徐渭住在“梅花馆”,这是租借的房子。“酬字堂”早已变卖了。

在“梅花馆”,他常常铺纸泼墨,“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闪抛闲掷野藤中”。诗依然显得很孤傲,但对俗世的前程似已不作自欺的幻想。他说:徘徊在科举途中,自己考也教别人考,希望“一飞而屡坠”,最后竟至于触犯法网,连秀才的头巾都革掉了,只好“一意于颓放”。

他的相知的朋友也在相继谢世。诸大绶万历元年徐渭53岁的时候死于北京,是冒暑奔波隆庆帝的丧仪而染病身亡的,算是一身报效帝王家了。诸的死徐渭极为悲痛,他几次救助了徐渭。万历二年,张天复死,至死还挂心徐渭尚未了解清楚的案件。徐渭在祭张的文中说:张在世时,自己不知道如何感激他,如今他死了,该怎样报恩呢?“某虽不言,而寸心之恒,终千古以悠悠也!”

张天复丧期,张元忭守制在家,最后结清了徐渭的杀人案。徐渭获得正式释放。这是万历三年(公元1575年)。

徐渭想离开山阴一段时间,在告别张家出游时作诗道:“斗酒哪能话不延,此行无事不堪怜。弓藏夜夜思弯日,剑出时时忆掘年。老泪高梧双欲堕,孤心缺月两难圆。明朝纵使清光满,其奈扁舟隔海天”。诗写出了他无可奈何的舍弃、破碎的壮心和痛定思痛的悲凉。

徐渭游览了不少地方。“疲驴狭路”“破帽青山”,踽踽独行于吴山越水间。在若耶溪,因为贪婪大自然的美色,几次跌下驴背、几次落水。

前往天目山的途中,遇一郑姓老人,也是一个被损害被侮辱的“肮脏之士”。酒酣耳熟,老人乘醉击鼓,急促奔放,一种特殊的兴奋感使他们叫嚎喧嚣,忘乎所以。

徐渭到南京,恭谒朱元璋的陵寝。在雨花台、灵谷寺、报恩寺塔、燕子矶、清凉寺,一一题咏。他说自己是“二百年来一老生,白头落魄到西京”。

有一天,他住松江画家璩仲玉家,被人盗走了棉被。在漫长的雪夜里,他卷作一团,满脑子文坛上的咄咄怪事。文坛上森严的秩序和虚伪的派头令他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他压根儿藐视“前后七子”刻版愚蠢的复古,特别恶心作诗作文的论争中沾染上霸道的官气。他为谢榛不平,因为谢以布衣之身,被以权力地位作为手杖的李攀龙凶狠地辱骂,王世贞还要谢撒泡尿自己照一照。

徐渭从来是游离于明代各种争正统据地盘的文学派别之外的。

他的诗曾经线条粗重,色彩斑烂,追求力度,追求强烈的刺激,有惊人的紧张感和险怪的特征,就象他早年的狂诞夸饰。现在经历了迭起的厄难,诡奇瑰丽的色彩、躁动阴郁的感觉逐渐消失,变得苍凉又平易。他是死过几次的人了,一切都显得平淡而从容,更不必问古人作诗的法度为何物,唯求任情自适。他说:一个女孩刚嫁到夫家,朱之粉之,倩之颦之,步不敢越裾,语不敢见齿,不这样,就不成为女子之态。十数年后,儿孙长大,自己成了老妪,黜朱粉,罢颦倩,横步而行,向奴婢问耕织,横口而语,把猪鸡圈进槽栏,甚至龋齿而笑,蓬首而搔。回想当年的妆缀取怜、矫真饰伪,真不好意思。假如此时还有人要求她装模作样顾盼作态,岂不莫名其妙?徐渭学诗,过去显得矜持庄重,今天则任其颓放,有人要笑吗?

显然,徐渭并不主张胡涂乱抹,他是渴求一种更深的美学层次上的无迹可求,一种已经超越刻意和匠心的化境。他也并没有否定他早年的诗,它们是不必互相取消的。

这其实也是他对于戏曲的主张。

他从小就不象“规矩人”那样与“俗文化”保持一份矜持的疏远,他认为“人生堕地,便为情使,聚沙作戏,拈叶止啼,情仿此已”,而戏曲是摹情最真的,他评点《西厢记》、修改《昆仑奴》,虽是“矮子观场,亦乐在其中”。

万历四年(公元1576年),徐渭受吴兑之邀,决定带长子前往宣府。

吴是徐渭早年的朋友,他们一起曾做过不少击掌相庆的事。

嘉靖三十四年,绍兴附近集结了不少军队,以抵御“倭寇”,其中多有骄横不法者。一次,四个下级军头进山阴城,登酒楼、下妓院,醉饱哗闹,不出分文,继而又骚扰居民,喧搅官衙,县吏莫可奈何。徐渭、吴兑在大街上与他们相遇,毫不畏怯地瞪着眼睛逼上前去,醉酒的小将们咋咋唬唬,象见着臭虫一样不以为意,只想吓吓他们。徐与吴不与小将们过多的理论,各去召集一帮胆大不怕事的朋友亲戚,把小将们一一掀倒,脱下衣裤,痛打一顿,赶出城门。徐、吴没事人似的大笑而去。

世事如棋,白云苍狗。吴兑的命运似乎比徐渭要好得多,嘉靖三十八年中进士,历任兵部主事、兵部郎中等。隆庆五年擢佥都御史,巡抚宣府,成为边防重臣。万历二年,又加兵部右侍郎衔,官阶二品。他与当时在朝的高拱、张居正有很好的关系,官运亨通,与穷困潦倒差点丢了老命的徐渭有天渊之别。

徐的被邀,出于吴一片乡情旧谊,徐渭接受邀请,也并不是为了所谓前程。一来可饱览边塞风光,二来可聚些钱财保障老来的生计。

徐渭是不会接受人家纯粹的施舍的,他必须表达他的自尊和独立。

牛马耕

到达宣府,徐渭受到吴兑和他麾下将吏的欢迎,成为座上宾。

明代有一种轻薄奢侈的文化氛围,地方大吏与边关守将都爱结交山人文士,标榜儒雅,致使遍地都是山人文士。明代的武将中,会打仗的不多,会诌点诗文的却不少。孤独的将军戚继光练兵之暇,常常分韵赋诗,相当热闹。

徐渭称的上是真正的山人名士了,又是巡抚吴兑的老朋友,生性不爱受拘束,喜欢逢场胡混,与武士反而相得。一段时间,邀请赴宴、观猎、请求赋诗作序的将吏们纷至沓来,忙得徐渭不亦乐乎。在宣府半年行走,诗成百来篇,一派天真烂漫。在他的这些诗中,多次出现了所谓“三娘子”形象。

据说,“三娘子”是一个颇为影响了边塞形势的重要角色,她是蒙古部落领袖俺答的外孙女,美丽又豪爽,俺答很宠爱她,娶之为妻,他的儿子、孙子都很嫉妒,詈骂诅咒该死的老东西。三娘子似乎并不计较这些,倒是倾心羡慕内地的繁华和漂亮的妆扮,常常跑到吴兑的军中,毫不隐讳地谈论自己的生活和好尚。吴兑和手下将领们赠给她八宝冠、百凤云衣、红骨朵云裙等等。吴兑的儿辈们对她更是亲昵,三娘子写信索取金珠翠钿,均随市给予。俺答死后,儿子、孙子相继成为首领,也相继娶三娘子为妻。因为三娘子的周旋加上其它因素,致使胡汉之间出现了持久的和平。

徐渭在宣府时,正有幸见到了这位蒙古的贵族小姐。她英姿飒爽又时时不忘自己的妩媚与俏丽,徐渭为她赋诗,也庆贺边疆的安宁。

他还多处写到胡汉之间熙洽平静几如内地的生活。他的心境已柔和很多,早年时时涌动的如同嗜血的激越已逐渐为平静的理智所取代。

只是,对于自身的那份敏感却依然如故。

每当他想起少年时请缨的雄心与眼前万事皆空的青袍霜鬓,就有一种摆脱不了的沮丧和悲恸。他不愿住在巡抚府中,宁可租赁一间阴湿的僧房作住处,他害怕看到自己与吴兑之间的悬殊处境,甚至也多次谢绝吴兑手下大将们的邀请,恐涉非分。

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春,徐渭到北京。因为儿子徐枚到北京后做点生意,他不便独自南去。

夏天,徐渭认识了辽东名将李成梁之子李如松。李如松粗犷果敢,酷爱书画,亦喜诗文,刚从辽东战罢归来。徐渭素喜兵略,初次相见,便如故人。

李如松向徐渭谈起辽东的战事,惊险又残忍,不觉忧愁难禁、泪眼朦胧、声音沙哑。徐渭从他刚健的外表下看到了一颗似曾相识的柔弱的心,更感觉一种骨血中涌动的亲情。李如松说:父亲身经百战,浑身刀痕剑瘢,幸而有他们兄弟支撑,但弯弓上马,有去无回,家丁已战死大半。而这并不能给他们带来荣誉,只带来惶恐和担忧。因为,朝廷对于边疆事宜的决断,所听信的仅仅是文臣墨吏的一纸奏章。

徐渭实在找不出话来宽解,只写了几竿消瘦苍劲的竹子送给他。

夏天未过,徐渭生了一场病,儿子也病了,都是痢疾,恶心痛苦。

八月,徐枚护送他回乡。路中,智力平常、不喜读书而蠢莽过人的儿子居然联络外人将父亲辛苦攒下的钱洗劫一空。

万历六年,徐渭身体有了好转,他与沈明臣相约,去徽州吊祭胡宗宪。此时,胡已恢复了生前的官衔,赢得死后的哀荣。半途中,徐渭觉得身体有异,匆匆折回。回家后,精神恍惚,烦躁狂乱,甚至厌恶自己的偷生苟且。暑热中,五十多天不吃,只喝一点糖水提气,卧床不起,半死不活。原本臃肿的身体也消瘦了许多。

第二年开春,老友李子遂来见,同他说了不少的话,稍稍地缓解了他固执的自虐。他终于走下病榻,还同李一起凭吊了季本的祠堂。

不久,山阴县令传呼夹道来访,徐渭闭门不见,说是怕县尊大人的隆隆车马辗坏了寂寂柴门内的苍苔。县令知意,便下了车,换上便服,步行到徐家,徐渭这才接待了他。

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张元忭从北京带信要徐渭前往。

徐渭其实已为张代过不少笔墨,此行也是去作“牛马耕”(代笔)的。他自嘲说:白发齿落,还拿一管毛笔,千里奔走,睡在冷坑上,这与老牛踉跄、拽犁不动、泪汗交替,有何两样呢?

徐渭到北京时,李如松在离京不远的马水口任参将,徐渭受邀到长城游览。逗留期间,李如松遣一名侍女照顾他。徐渭走时,很留恋这名侍女,侍女似乎也腮红落泪,不胜依依。

徐渭住在张元忭的府第近旁,帮助张应对文字。他不太愿意过这种生活,特别不愿意结交京城的王侯显贵,有时还故意闪避。以张元忭的地位和他自己的声望,他本可以成为不少人的座上客的。

一段时间下来,他与张元忭也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张是他的恩人,曾经帮助他从死狱中获释出来,他不便拂袖而去。但他的古怪却让张觉得寒心。

有一次张送他皮衣和酒肉,他居然很幽默地致信要将皮衣退还,因为皮衣不是他这种穷人所应该穿的,还说酒肉不好退还,但酒罐还是可以归璧。其实,这只是借口,真正的理由是徐渭负才自尊,对于“一旦得志,即跨骏食肥,目不知有长老者”,他无法领教。而这方面,张显然不可能没有对徐渭来说的不周到之处。

冲突还来自另一个方面。徐渭自恃一副落拓傲玩的名士派头,纵诞不喜礼法,在张元忭门下,却不得不恭肃严谨,有板有节地遵循着通常的仪式规矩,他说:“吾杀人当死,颈一茹刃耳,今乃碎磔吾肉!”

有时候,冲突甚至形成颇为难堪的局面。同张元忭因为有事不合或者张出言不慎伤害了他,人们便看到一个长身白面、目光闪烁如电的老头,大声地詈骂,然后,骑着马迅速地离了张家。

与张元忭冲突后,徐渭的精神状态变得很差。有一段日子,他废餐绝食,并因体弱头晕而摔倒,右臂脱臼,两腿无力,行走不便。

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二月,那个劫钱的儿子徐枚从山阴赶来,把病得不轻却倔强如常的老头子接走了。

苍苍万里心 寂寞的死

怀着“苍苍万里心”的徐渭,终于回到家里。徐枚闹着分家。徐渭与小儿子租住一范姓人家的房子,靠十亩地的租米和他的书画收入过活。

一天早起,他忽然看见一支鲜红而大如蜘蛛又不是蜘蛛的“人脚物”,含着一根很细的丝挂在帐檐下。徐渭默默地祈祷说:

“你来了,倘若是凶兆,请往上”

“人脚物”果然往上。

又一日,从地板下钻出一条蛇,长一尺有半,四只脚,嘴唇绯红,绕着书案巡回几遭,然后,又钻进了地板。

想必,徐渭的住处阴暗潮湿,才滋生了如许的怪物。或者,它们是老眼昏花的艺术家精神深处的“通灵宝物”。

徐渭居家期间,养一只狗作伴。常常把门栓上,不肯见人。甚至有人来访,已经把门推开,徐渭却从门背后顶着,大叫:

“徐渭不在!”

其实,徐渭并不是完全不见人,他不愿意见的是礼法富贵者。而对磊落可喜的诗侣酒人却可以整天一起闭门饮酒。人们甚至可以直呼他“老贼”。

只要他称意,不论衰童遢妓、贩夫屠户,提着一坛热酒,一筐田螺螃蟹,尽可要挟他,要诗得诗,要文得文,要字画便字画。那位“不为侯门卖弄风骚,逍遥成越鸟”的大戏曲家王骥德就是他喜欢的门生。性爱“评估古人”说孔明不会用兵、何时何地可破曹操而失算、恨得目眦尽裂的矮个柳公子,间或来访。徐渭还亲自把他送出去,转身从门缝里丢出一句话:

“想不到矮个柳还可以办杀曹瞒!”

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常常靠在墙边,从身上衣上摸索出虱子,或者,到远离尘嚣的瀑布下洗涤满身的积垢。他想到那些污浊不堪的小东西在自己的裤缝败絮中,就像人之寓于宇宙天地间一样。

每年清明,他都要到父母的坟上去祭扫,头戴角巾,手提供品,顺便到附近一位侄孙家,煮熟供品吃了再回。侄孙媳妇很贤慧,为他端茶送水,家里养着鸡鸭无数,还有四十箱蜜蜂。

他与张元忭后来的关系逐渐疏远以至于决裂了。

万历十六年(公元1588年),张不幸死在北京。灵柩运回绍兴,徐渭趁张家无人时,只身悄然前往,抚棺恸哭,边哭边叫:

“惟公(指张)知我!”

李如松一直和他保持密切的联系。李常托人带些银子和北边的土产给他。作为回报,徐渭每次都要寄上书画。公元1587年,李升为宣府总兵,邀徐渭北上作客,徐渭年近古稀,却兴致勃勃踏上长途,到徐州,因病得不轻又折回来了。回家后,屏绝人事,如梦未醒,昏昏沉沉。他写信感谢李的眷顾,并且说:

“仆有胡说(作品)六七百叶,今拟刻(印行)其半,得参(人参)十五斤可矣。待尽(将死)之人,妄希一二语传后,此故人千百之慧也。以公不弃鬼物(自喻),故聊及之,不敢必也”。

第二年,徐渭的身体好些,他把小儿子徐枳介绍到李的军中,希望谋得一个饭碗。

徐渭晚年,曾经看到汤显祖的诗集《问棘堂集》大为欣赏。托人带信给汤并捎去毛笔四支和自己的著作两种。他还对汤的《问棘邮草》作评点,直言不讳地夸他,也直言他诗中的坏处。

汤显祖写信寄给徐渭说:“更乞半坳天池水,将君无死或能来”。他显然希望见到徐渭并得到教诲。徐、汤都是抱臂独立于明代诗坛争吵之外的人物,当他们互相发现普天下循规蹈矩地作诗作文,可唯独有他们同时不讲章程不俯仰他人、自由无拘地抒写天地间自由的性情时,他们的激动可想而知。徐渭没有见到汤的戏剧作品,汤却读过徐渭的《四声猿》,汤说:

“《四声猿》乃词坛飞将!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

万历十八年(公元1590年),徐渭70,老朋友沈明臣寄诗祝贺,徐渭次韵。他的一只耳朵已经聋了,两条大腿时常水肿,以至溃烂,手臂麻痹,多写字便觉颤抖,全身虚弱,心跳气喘。他没有钱,有钱就习惯性地随手散尽,他卖掉了仅有的貂皮,得银十五两,磬也卖了,收藏的字画也卖了,还卖了书,他说:“己身亦将卖矣,况书乎?”

几乎已成自己化身的苦难,反而不能压倒他老来的坚强。“世间无一事不可求,无一事不可舍,闲打诨亦是快乐;人情有万样当如此,有万样当如彼,要称心便难洒脱”“乐难顿断,得乐时零碎乐些;苦无尽头,遇苦处休言苦极”。他负重的生存显得远为潇洒和自由了。他逐渐变得豁达而淡漠。陋室观天,宇宙人间的一切都回到了抬头俯首间,回到了他沉淀着千百种体验的内心,他摆脱了世俗人生的羁绊,自在、无所顾忌、无所企盼地抒写着不朽的造化和偶堕尘凡的遭遇。当生命的真诚与数千年文化内部的精致选择走向一致时,便在艺术的领域放射出耀眼的光华。

在徐渭的笔下,葡萄、萱花、榴实、牡丹、月竹、鹭鸶、雪中芭蕉、梅巢鹤梦、秋葵甲虫、蛛网横蟹、老树寒鸦、云山丘壑、花草蜂蝶、风鸢牧牛、双猫耄耋、书生瘦驴,等等,一切都是天然、纯洁而美丽的,保持着生的意趣,保持着童心、热情和浪漫,让人体会到寂寞的“静福”。他的字,在森然的骨格中,同样露出了俏皮、出尘的韵致。

有时,他也哭,在他生日的清明细雨天里,在他连饮三十杯气酣如牛地作字作画之后,在他感到芳草又是一年春的时候。是面对生命永恒地萌动和败落的喜悦与哀愁吗?

万历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73岁的徐渭枕着稻草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铺盖早已经破烂不堪。

(徐渭篇·完)

推荐书目:《广陵散——中国狂士传》,孟泽、徐炼著,新星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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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回顾】

孟泽漫话中国狂士之徐渭(上篇)杰出不朽的苦行浪子

[责任编辑:丁梦钰 PN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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