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美国汉学家包弼德:“人”是研究历史最好的方法

2018-12-24 17:31:51凤凰网国学

【导 言】

数字人文科学工具为历史研究与文学研究提供了便捷,使我们能够进行大量地数据收集与分析。那么,在地方文化历史的研究中,如何更好地利用数字人文科学工具?随着数据来源和可用数据的不断增加,人们对可用数据信息的了解和获取数据的能力都会相对下降。如何有效解决这个问题?数字人文时代,历史研究如何更好地“再出发”?

2018年10月20日,千年学府岳麓书院特邀美国著名的中国历史研究学者、哈佛大学包弼德(Peter Bol)教授,开讲“Digital Humanities, Historical Research and Cyberinfrastructure (数字人文、历史研究与网络基础设施)”。包教授在讲座中强调,自己在地方文化史研究中,受益于数字人文科学工具。但随着可用数据和数据来源的不断增长,人们对可用数据信息的了解程度和获取数据的能力都会相对下降。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哈佛大学正在与世界各地的学者、图书馆和公司合作,建设和发展中国历史学研究的信息网络基础设施。

讲座后,包弼德教授接受了凤凰网国学频道的独家专访。

包弼德教授(向松阳/摄)

以下是采访实录:

研究历史的出发点 不是社会史而是思想史

凤凰网国学频道:对于宋明理学,研究者或从义理推究的角度进行格义,或将其视为巩固封建政治的官方意识形态。对此,您怎么看?

包弼德:把“宋明理学”作为封建政治的官方意识形态,在当时有人支持,亦有人反对。很多人认为康熙皇帝做到了“治统、道统萃于一人”。至于你说的有研究者是从义理角度来研究宋明理学,这个确实很多。但我要强调一点的是,我们研究宋明理学,不仅要研究其义理,也要研究思想家们的社会关系与政治关系,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思想?也许和政治目的有关。我们研究历史,应该深入挖掘这些思想家们背后的历史内涵。

最近,我特别注意到浙东地区有关南宋时期到明代的一些思想家,尤其是道学、宋明理学的思想家。比如与朱熹、张栻同时期的吕祖谦(三人齐名,并称“东南三贤”,在当时的政坛学界都有重要的影响。),他在婺州(今浙江金华)讲学授课,希望通过传授士大夫的道德观念,建立一个由其学生和家族支持的文明社会。在南宋诸多学派中,吕祖谦调和众学,不主一家,主张经史并重、强调务实致用,具有鲜明的特点。

“东南三贤”(从左至右:吕祖谦、朱熹、张栻)

凤凰网国学:您最具代表性的两本著作:《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和《历史上的理学》。很多读者认为这两本书的共同点都是从社会史的角度看问题。您认同这种看法吗?“从社会史角度看问题”是您研究历史的需要还是必然?

包弼德:读研究生时,我对唐宋边政和思想史非常感兴趣,而我对思想史感兴趣,是源自我在台湾留学时,当时我在老师家上课,读四书五经。在我老师看来,四书五经非常实在且实用,它不仅是古代的经典著作,也是先贤的智慧之光。我老师上课时,会常常引用这些经典来表达自己的观点。

如果要研究中国历史,我们应该去了解一下当代人的思想。他们有什么样的价值观,用什么样的方法去解决当代的问题?所以,我觉得应该学习思想史。我学思想史的目的,不是因为我对哲学有兴趣,而是因为我对历史感兴趣。要了解当代的人为什么会做出相应的肯定与否定?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而没有那样的选择?但你要知道他们的选择可能是什么。所以,我开始学思想史正是因为这个。同时,我在读研究生时就对唐宋的变迁非常感兴趣,一开始有个说法是宋代实现了近代化,即所谓的“内藤理论”(内藤湖南,本名虎次郎,字炳卿,号湖南。今日本秋田县人,是日本近代中国学的重要学者,日本中国学京都学派创始人之一,在中国历史的宏观方面,内藤有两大见解:一系空间上的"文化中心移动说";一系时间上的"唐宋变革说"。),现在看来这个理论有待商榷,但从唐到宋,一定发生了巨大的社会变迁。在这个变迁中,我注意到唐代门阀氏族,变成了北宋的士大夫和南宋的地方士人,有巨大的社会变迁,因为这个门阀制度从东汉以来一直就有这样的构造(门阀制度大体萌芽于东汉后期,初步形成于曹魏、西晋,确立、鼎盛于东晋及南北朝前期,而衰落于南北朝后期。),这是社会史的变迁。从思想史角度看,“宋明理学”思想的变迁一定是最重要的思想变迁。那么,社会史变迁和思想史变迁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研究历史的出发点,不是社会史,而是思想史,是有历史性的思想史,不是有哲学性的思想史。

《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包弼德/著,刘宁/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10

《历史上的理学》,包弼德/著,王昌伟/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1

我在拙著《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中指出:如果我们说理学、道学、宋明理学在宋朝成为一种主流。但值得注意的是,宋明理学成为主流前,反对的是什么?作为外流又经历了什么?我们知道,在南宋时期,基本的哲学观念已被建立。那么主流意识形态社会反对的是什么?如儒家反对佛教,这一点毋庸置疑。如张载、程颐、程颢,反对的是什么?是与他们不一样的思想学派。程颐曾说过他是真儒,那谁不是真儒呢?就是那些作文究史的士人,如欧阳修、苏轼、王安石等。

研究思想史的人不会将文学视为思想史的一部分。在士人社会里文学的地位如何?它为什么重要?在南宋的士人中,道学很重要。到了元朝,文学地位回溯。北宋的思想主流其实是古文运动。提起古文运动,我们要回到韩愈,他是一个文学家,也是一个思想家,这种双重身份很有意思。韩愈有篇文章叫《原道》,观点鲜明、有破有立、印证古今,是复古崇儒、攘斥佛老的代表作。同时,韩愈也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诗人,他第一个提出“杜甫的诗非常重要”的人(杜甫第一、白居易第二、元稹第三)。以至后来,韩愈在给他的学生李翊的信中,还提到如何用文学来修养自己。所以,韩愈是“双性”的,既是儒者、也是文人。

我写《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的初衷,是从思想史方面去了解文学在唐宋变迁过程中的重要性。中国的社会史研究集中在明末清初,我的一个好朋友韩明士(Robert Hymes)著有《官宦与绅士:两宋江西抚州的精英》一书,就证明我们可以用地方资料,特别是南宋地方的资料,来讲地方社会。郝若贝(Robert Hartwell)的论文《中国的人口、政治与社会的转型:750—1550》也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以前社会史研究是从明末开始的,现在是从宋代开始的,当然也有一些学者讲到唐代的门阀氏族,这也可以说是一个社会史,它是一个比较全国性的社会史,是官方的社会史。

地方史是研究历史的最好切入点  研究历史应该跨代交叉

凤凰网国学:自上个世纪以来,欧美学界关于唐宋史的研究,在“精英地方化理论”下,开启了地方史的研究路径。您也将地方史作为历史研究的切入点,从历史的整体角度去反观地方史。请问您对现阶段的地方史研究有何意见和建议?

包弼德:我认为,研究历史最好的切入点是通过地方史讲地方史的话,中国有一个非常优秀的传统,就是编修地方志。五、六十年代,中国没有地方史,八十年代末年才开始编修。现在你去一个地方书店,会找到很多有关这个地方相关历史的书籍。为什么中国人这么重视地方史?我们可以从南宋、元朝时期来看这个现象,南北差异较大,南方比北方的地方意识更强烈,如四川的地方意识就很强,但四川讲地方史其实就是所谓的“巴蜀文化”,指的是全四川的,而不像南方,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地方史,这个要格外注意。研究家谱也如此,南方的家谱比北方更新更快。

如何去看地方史?这就涉及到另一个概念——地方志,地方志可以说是官方与地方士人的合作,讲的内容是地方政府与地方士人与所关心的事情,不一定是我们现在所谓的地方史。关于地方史研究,有两派观点:一派认为地方史就是地方历史;另一派学者,如赵世瑜、刘志伟、科大卫、宋怡明、陆敏珍等,他们通过地方资料来讲历史观点,进而深入挖掘更深刻的历史问题。

举个南宋婺州金华的例子,金华和苏州比较,两个社会都有士人群体,但他们的做法大不一样。我们要了解两个地区的士人行为为何不一样?正是要看这个地方有何特质。不是说一个地方可以代表全中国。我们可以研究一个与全中国有关的现象,比如地方士人,从某个角度去研究,从而来看我们在某个地方所看的行为与其他区域的异同。

凤凰网国学:现在有个说法“宋代历史的再认识”,其实就是说这个领域的研究有些方面没有那么成熟,一些成说定论也还值得斟酌,再认识的空间相对开阔。对于宋史,您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再认识”?

包弼德:对我自己的研究生而言,我希望他们不要研究宋史、唐史、元史等独立的历史,而是研究中国历史。历史的变迁,是否按照朝代的变迁而变迁?这个问题值得深思。如果说宋学的话,宋明理学从宋代开始,从十一世纪末开始,而不是从宋朝开始。佛教在中国,并非是在一个朝代成立的。所以,朝代分期是有问题的。我们平常看中国历史按朝代划分,但思想变迁、社会变迁、制度变迁不一定是按朝代分期。所以,我跟学生讲,他们可以研究唐、宋、元、明等时代的历史,但我希望他们的研究是跨代的、交叉的、全面的。

技术仅仅是个工具 历史研究要回归到历史问题本身

凤凰网国学:China Biographical Detabase(简称CBDB)是关于中国历代人物传记资料的大型数据库,尤其注重从数据库到关系数据库的延伸。数据库的统计是基于现存史料做出的,本身存有局限性。在利用数据库过程中,如何克服这种局限性,如何将数据库更广泛地应用到历史研究中?

包弼德:中国历代人物传记资料库(CBDB)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人文学研究中一个比较实用的资源库。从我个人的研究来看,在技术方面,《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一书没有利用到这个资源库,《历史上的理学》有一点,但不多。总之,很多学科、很多研究题目,我们需要好好地读书,看文章,分析原始材料。我们使用一些技术助力历史研究,但并非每种方法、每种技巧都使用,都会便捷,在学习与研究过程中,需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CBDB截图

以前看到一本好书,我们会摘录好的句子或片段,甚至会抄书(唐代已有抄书专家)。现在就可以买,买到之后可以慢慢看、细细品味。我们学历史,研究某个时代的历史,从当时人自己的想法去看他们的时代。所以,你必须读那个时代思想家们的资料。如果我们要看全国性的现象或一个总的趋向、数据,就可以通过这个历代人物传记资料库,这对我们来说是较大的帮助。在这一点上,历史人文与科学技术可以紧密结合,相得益彰。

我们研究历史,做地方史资料,可以利用历史地理信息系统,利用历代人文传记资料库。值得注意的是,历史研究最终需要回归到原始资料,研究的对象不是通过技术便捷提取,而是从历史问题意识来的。技术仅仅是一个辅助工具而已。

“人”是研究历史最好的方法

凤凰网国学:对于历史学习与研究,您认为应该注意什么?

包弼德: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注意到“人”,“人”是研究历史最好的方法。司马迁在他的《报任安书》里强调“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可是我们不能从《史记》中直接看到人类世界里自然的、统一的过程。他的《史记》大部分是传记,为什么要写传记?每个传记有每个人的观点。历史就是将不同的人和不同观点巧妙地“串联”在一起。从本质上讲,史学即人学,研究历史应该“以人为主

凤凰网国学:您认为应该如何培养研究生? 

包弼德:讲中国历史时,我希望帮助学生了解中国历史的重要变迁,我会将问题简单化,最终目的就是传道、受业、解惑。在国外,老师与研究生的关系与中国不同。譬如在中国,研究生一定会参加老师的项目,甚至有的是必须参加。但我的项目就很少要求研究生参加。一般而言,博士生按照导师同样的方式、同样的问题意识去做博士论文,在美国也有人这样,可是我平常没有这样做,如果学生太懒惰,比较迷茫,不知道学什么,没有自觉意识、主动性,以及独立思考能力。我就会说,如果这样你不应该做研究,也不会成为一名研究者。

【包弼德教授简介】

包弼德教授

美国著名的中国历史研究学者,哈佛大学教授,曾任哈佛大学东亚资源中心主任、东亚语言和文明系主任、地理分析中心主任、副教务长等职。

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思想史,出版著作多部,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其中《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和《历史上的理学》已被译成中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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