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溪开讲“和而不同” 评改地名切忌一刀切

2019-06-20 17:21:35凤凰网国学 来自北京市

6月19日下午,是国务院参事室和中央文史研究馆主办的第二届艺术大家讲习班的最后一课,由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文史学者刘梦溪先生担任主讲,演讲的题目是:《“和而不同”是中华文化贡献给人类的大智慧》,连续两个小时的演讲,嗣后又互动半个小时,近百名书画演艺界的学员听众,精神凝聚,气氛热烈。

第二届艺术大家讲习班现场(资料图)

第二届艺术大家讲习班现场(资料图)

刘梦溪首先从《易经》的“同人”卦说起,提出此卦所演绎的就是“与人和同”的理念。同人在一起本是吉兆,有助于克服险阻,但有条件:一是路要走的正,就是该卦彖辞说的“中正以应”,二是不要搞宗派。同人在一起当然好,但要避免拉帮结派,所以“同人”卦的象辞说:“同人于宗,吝道也。”吝,就是狭窄,心胸狭窄,搞小圈子,就无法与众人和同了。大学、学术界也是如此,所以马一浮为浙江大学写的校歌,特别提出“尚亨於野,无吝於宗”,用的就是“同人”卦的典故。“无吝於宗”就是为学不要有门户之见,不要搞宗派。

《周易》(资料图)

《周易》(资料图)

《易经》系辞讲的“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也是“与人和同”的意思。大家对问题的认识,很多时候是方法、途径的不同,并不一定是目标有别,不一样的途径、不同的方法,最后还会走到一起,所谓“条条道路通罗马”,这在中国在西方都是如此。

刘梦溪重点对“和”、“同”的字义和学理作了深入诠释。他说“和”、“同”两个字,是中国文化的关键词,也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最基本的价值理念。“和”是由诸多的不同组合在一起的,“和”的关键在于承认不同。如果都相同,就无所谓“和”了。但不同,也能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中国古代思想家有很多关于和、同的解释。和、同可以分阐,也可以合释。和、同、和同,是三组概念,三重含义。“和”由不同构成,不同而能共生,是为和。人性的弱点,喜同而不喜异。权力者的弱点,不喜欢听不同声音。但世界如果没有不同,这个世界就窒息了。

周朝末年,有一位智者叫史伯,据说他精通天文历法和书史典册,当周朝走向衰败的时候,很多诸侯为了替自己找出路,都想和史伯探讨周何以衰落的原因。一次当分封于郑的郑伯与他探讨这个问题,史伯说,周衰落的原因,其实是由于“去和而取同” (《国语·郑语》),他的哲学依据是:“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这个哲学命题可以说太严峻了。只有由诸种不同组成的“和”才能生长出新的生命,如果只是“同”和“同”拥在一起,不过是抱团取暖,结果将是无以为继。用史伯的原话说,就是:“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 (均见《国语·郑语》)

《国语》(资料图)

《国语》(资料图)

“以他平他”,指两个不同物的和睦共处,实际上就是“和”。“和”才能产生新机新运,达到长治久安,众望所归。如果“以同裨同”,即狭小卑微和狭小卑微抱团在一起,结果将一无所有(“尽弃”)。史伯还说,经验告诉我们:“五味以调口,四支以卫体,六律以聪耳”。好吃的食物,美丽的音乐,强健的身体,都是不同物的“合体”,所以古语有“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的说法。刘梦溪提到,中华文化促进会主席王石有一次跟他说,山西吃面的调料叫“调和”,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需要注意的是,史伯在阐述这一义理的时候,用了一个特殊的语词,叫“剸同”。“剸”字的读音作“团(tuán)”,是割而断之的意思。“剸同”即专擅强制为同。其结果便走向了“和同”义理的反面。人类应该追寻和同,反对“剸同”,在这点上需要记取衰周的教训。刘梦溪说,人与人的差异,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差异,东方人和西方人的差异,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差异,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大。

只要是“人”,就会有人的共同特征。孟子把这种情况叫做“理之所同然者”,钱锺书先生把这种情形叫做“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在钱锺书先生看来,东西方文化虽有不同,但不论东方人还是西方人,其心理的指向常常是相同的。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比如人类都不喜欢灾难,都喜欢蓝天白云,不喜欢雾霾,不喜欢丑恶的东西,而喜欢美和善的事物。人的原初的情感与理想期待,本来都是这样,只不过由于意向与行为的交错,目的和手段的混淆,造成了诸般的矛盾。

钱锺书先生(资料图)

钱锺书先生(资料图)

钱先生的话启示我们,要透过人类生活的矛盾交错的困扰,看到心理期许的一致性轨则,看到不同背后的相同。过分夸大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把文化的差异绝对化,实际上是文化的陷阱。可是,又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又是由诸多的“不同”组成,每个生命个体都是不同的,古语有“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的说法,西方也有同一颗树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的观点。我们需要明白的是,“不同”恰好是“和”的条件。承认不同,容许不同,欣赏不同,才能走向和谐。如果一切都相同,面貌相同,个性相同,穿衣相同,走路相同,思维相同,说话相同,这个世界就令人窒息了。《易经》系辞里说的“物相杂,故曰文”,就是这个道理。没有杂多,没有不同,便不成其为世界,更无所谓文化。美的生成规则就是寓杂多于统一,这是许多美学家和艺术家的共识。

最后刘梦溪总结说,中国文化的“和而不同”的价值理念,我们今天特别需要用大智慧把它弘扬开来。这里的关键词是两个:一个是“和”,人人都乐于接受而向往的境界,可是不要忘了,和是由不同组合在一起的。所以另一个关键词是“不同”,不同才形成丰富多彩的多样化的世界,那是世界本来的样子,是创意的源泉,美的出发,充实而有光辉的起点。由不同而走向共生,走向和谐,走向“和同”,是可以期许的。问题在于,必须要弃绝强制为同的“剸同”,因为那将失去新生的机会,结果是难以为继(“不继”),肯定为任何智者所不为。

刘梦溪,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人文高等研究院院长。

刘梦溪,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人文高等研究院院长。

演讲的互动环节,刘梦溪先生回答了大家的问题。演讲和互动中涉及到现在陕西、海南等地发文件改洋、大、怪的小区和建筑物的名称问题,刘梦溪说,名称的混乱确有其事,早在十多年前他就针对北京的一些不合适的名称提出过建议。譬如北大的谢冕教授,一次给他留名片,特地补上一句,说不好意思,我住在“海德堡”(他住的那个小区叫“海德堡”)。但现在发文件要求各地一起都整顿改名,刘梦溪先生有些担心。他认为切不要“一窝蜂”!都改,社会成本会很高,而且不容易起到真正合适的名称,尤其不必用“崇洋媚外”的帽子扣人家。

刘梦溪说,说到底,许多都是四十年改革开放的滋生物,不必也不需要立刻全都一律改过来。这个事,需要审慎,过去的教训太多。何止小区建筑物,中国人的名字,重名之多,难以想象。全民文化质素的提升有一个过程,急不得。最好提出建议,区别对待,酌情处理,不要求一律,而且不要有时间限制。有的太不合适的,改过来很好,不改也不是罪过。时间在我们手里,没有到刻不容缓的程度,这和发生饥荒、发生战乱不同。平常日子平常心多好!上上策是以静制动,起码要做到不折腾或少折腾。要说需要改变,从城市到乡村,从环境到教育,需要改变的事情太多了。突出重点,抓住紧要,切忌一刀切。一刀切的结果,必然走回头路,结果是改过来又改过去。套一句古人的话:改来改去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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