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怀|韦政通：不管什么新儒家自由主义，只做自己

【按】2019年8月5日，在韦政通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韦政通先生铜像正式落座故乡镇江。笔者有幸参加了在镇江市图书馆举行的“韦政通先生图书铜像捐赠仪式暨韦政通思想学术沙龙”，并与铜像捐赠人梅春雷先生、深圳大学王立新教授、华中师范大学何卓恩教授、韦政通先生侄子韦春生先生等师友一起讨论韦政通先生的学术与人生。哲人已去，而思想长存，人格魅力永远激励后学。以下是笔者根据当日发言整理的文字：

我很幸运在这一生里能遇上韦政通先生。我跟韦先生交往有二十年。二十年前，我是湘潭大学的一名学生，是王立新教授的学生。因为王老师，我才有机会认识韦先生。在这二十年里，我从仰慕先生，到研究先生，再到与先生平等的交往，到现在怀念先生。在这二十年里，随着年龄的增长，生命的成长，我对先生的感受，每一个阶段都不一样。总的感受，有如王立新教授去年为先生九十华诞主编的纪念文集的名字：《思想的感染与生命的感动》。我被先生的思想所感染，也被先生的生命所感动。

我记得读大学的时候，第一次把我手中的一本《毛泽东早期文稿》寄给先生，他很快就给我回信，并寄了他的《孔子》给我，鼓励我好好学习。从那时开始，我就想办法去读先生的书。

在我年轻的时候，对先生印象最深的是他非常的勇敢，生命意志非常顽强。我那个时候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对他的这种生命特别容易契入，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勇敢？一个人孤身地闯到台湾去，那种勇气，我想我就做不到，我们一般人都做不到。然后，他的生命里很多次，都做出了非常勇敢的选择。他到台湾以后，生活刚刚过稳定，过好了，当上记者了，工资高，收入稳定，他又勇敢地辞职了，不干了，躲到山里去隐居，去读书去了。他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不要这样优裕的工作，去大屯山隐居，去过苦日子，住在破庙里，甚至用木瓜充饥，就这样去读书，甚至病倒，有一次差点病死过去了。这样的选择，很勇敢也很果断。

后来他跟随牟宗三先生，进入新儒家，当时已经很有成就了，发了很多文章，也很有名气了，结果他又选择走出牟门，又不干了，不跟牟老师玩了，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我感觉他这种勇气很可嘉。他从牟门走出来，后来又回到台北，开始跟殷海光先生交往。殷先生是自由主义者，在当时的台湾，殷先生是被当局监视的，是国民党特别不喜欢的人物，人们都不敢跟他交往，而韦先生却在这个时候与殷先生建立友谊，交往甚深。他这种生命的勇气，很感动人。他的意志也很坚强，在台湾经历那多么的困难，那么多痛苦，他都能坚持下来。

我大学毕业以后，到池州去工作。那个地方当时很落后，不是一般的落后，包括我工作的那个高校，当时才900多个学生，师生加在一起才1000人左右，学校的校门，也要经过一个很长很长的巷子才能找到。我当时写信给先生，我说我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一个很落后的地方，我就说这个生活没有奋斗的勇气了。然而他写信给我，说越是这种偏僻的地方越是可以沉潜下来好好读书。他说我当年就是这么读书的，躲到山里读书，我那山里比你这个学校条件要差吧？他就这么回我。

后来我工作以后，对先生的感受，就是他的勤奋。韦先生是二十世纪仅有的几位自学成才的大学者。一次在深圳，韦先生就当着王立新教授、何卓恩教授和我的面，谈二十世纪中国自学成才的几位学术人物，包括梁漱溟、熊十力、钱穆、徐复观和他自己。他说这些人物都没有良好的学术出身，没经过正规大学系统的学术训练，只有靠自己勤奋，自己努力。他说他的勤奋是从徐复观那里学来的。徐复观是五十岁后才开始做学问，最后成为大学者。他看到徐复观自己抄书，埋头著述，非常勤奋。韦先生还有一次跟我说，他为了写《荀子与古代哲学》这本书，有一个暑假里只出了一次校门，就是为了理发，其余时间都在集中精力写作，做学问。他后来写《中国思想史》，他说不是他在写《思想史》，是《思想史》在写他，一天工作十七八个小时。这种勤奋，都非常感动人。

人到中年以后，我对先生的感受，更多地在先生的人格魅力上。我从先生身上感受到的人格特质，有自由、独立、平等、开放、客观、乐观、积极等等很多方面。2014年先生到深圳大学讲学时，他说你们不要看我的学术成就，我真正重要的东西不在学术上，而是在我的人格上。韦先生写了近四十本学术著作，影响那么大，他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与行的双轮并转。他要做梁启超说的“新人”，做现代新人，他做到了。例如说平等，我跟韦先生年龄相距四轮，小48岁，他第一次给我回信时，就称我为“文汉先生”，我那个时候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学生，先生已经七十岁了，他称我为“文汉先生”，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称“先生”，而且被这样一位大思想家称“文汉先生”！他是不管别人什么年龄，都很尊重，很平等地交往。所以，后来我们的交往，就没有什么距离，很亲近。他一点都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大思想家，一个大学者，而你是一位年轻的学生，他没这样子。他这样平等地对待年轻人，所以他来大陆讲学，大陆的年轻大学生与他交往时，都感觉很自在，他没有任何架子，他就有这种平等的人格特质。还有他的自由独立，这个就更不用说了，他的整个人生过程，都在独立前进，要做我自己，成就我自己。他不管你什么新儒家，什么自由主义，他只做他自己！他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方向前进。

十多年前我在《儒家伦理的创造性转化：韦政通伦理思想研究》一书的后记里这样写道：“韦政通先生集思想家、学者和知识分子三种社会角色于一身，在学术领域、思想领域、社会现实 的关怀和文化通俗化等诸多方面都有骄人的成果，而其一生珍惜时间、奋斗不已、自学成才的坚毅执着，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批判的心灵、社会的关怀、客观开放的态度和自我批判的能力所铸造的人格典范，更是贡献给我们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今天仍这么认为，而且有更深刻的体会。

我真的非常感恩先生！在我人生成长的过程中，从先生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很怀念先生！

作者：尹文汉，池州学院教授，九华山佛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本文系作者授权凤凰网国学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