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中元节，孟婆、忘怀汤和抵抗记忆的三生石

冥界又称黄泉，是一座光线阴暗的超级迷宫，位于地底极深之处，地形非常复杂，必须有鬼使引领，才能顺利通过。根据传说，冥界的第一个地理标志是鬼门关，亡灵必须在此接受检查，看其是否持有合法的通行证。这是一种叫做“路引”的文件，用黄色软纸印制而成，上面盖着阎王爷、城隍和丰都县令的三个印章。家属必须在埋葬死者时烧掉这张路引，死者才能畅通无阻地进入冥界。

通过这个关卡之后，亡灵要踏上一条叫做“黄泉路”的幽暗道路，路旁两侧开满了红色彼岸花，这是一种非常美丽的花朵，专门用来安慰那些心情悲苦的亡灵。而在黄泉路的尽头，有一条叫做忘川的河流，那里的景观画风突变，河水被鲜血所染红，散发出腥恶的气味，里面漂浮着无法转世投胎的孤魂野鬼，在但丁的长诗《神曲》中，人们能够观看到类似的恐怖场景。[ 但丁所借用的希腊冥河体系由“四河一川”构成：苦恼之河阿刻隆（Acheron），愤怒之河斯提克斯（Styx），叹息之河科库图斯（Cocytus），火焰之河普勒戈同（Phlegethon），以及忘川勒忒（Lethe）。]

忘川上飞架着一座桥梁，名叫“奈何桥”。这个名字表达着人在死后的不甘和无奈。越过叹息之桥，就是一座叫做“望乡台”的高丘，亡灵们在那里最后一次回首人间，挥别自己一生的记忆。对于死者而言，痛苦的人生当然要尽快遗忘，然而，那些欢乐的回忆则使人无限贪恋，从而难以割舍。

在望乡台与奈何桥下，有一个叫做孟婆的白发老妪，是十大阎罗的助手之一，她负责向亡灵推销自己亲手熬制的魔法饮料。据说，孟婆汤用八种眼泪作为药引，包括孟婆自身的伤心泪，然后滤除其中的苦涩，而保留下甘美的滋味。孟婆汤的制作时间极为漫长，相当于人的一生，大概需要七八十年，才能熬煮出一锅绝世好汤。只要喝下孟婆的魔汤，无论多么深重的苦痛，纠缠的爱恨，坚不可摧的执念，都会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那些准备投胎转世的灵魂，为什么必须服用这种遗忘药水？按照佛教的轮回论，人的灵魂有无数次的轮回，如果不清除记忆，每次轮回的记忆就会互相叠加，导致剧烈的人格冲突，给灵魂和肉体带来极大的困惑，使人无法安心投入新一轮的人生。

关于传奇人物孟婆的来历，民间有几种说法，其中一种声称，她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孟姜女，当年，因为痛失心爱的丈夫，她曾经哭倒过万里长城，用自己的眼泪推翻了秦帝国的暴政。这似乎可以解释，孟婆何以要用自己的泪水作为汤的药引。人们惊讶地发现，孟婆并未忘却那段悲痛的往事，所以才能够持续不断地流泪，并用这些眼泪来熬制遗忘的汤药，这是一种何等高尚的自我牺牲：她要用自己痛苦的眼泪去交换亡灵的记忆，以帮助他们抹除可怕的过去。

清代学者王有光的《吴下谚联》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民间传说。与传统版本截然不同，它说：人死后行程的第一站就是孟婆庄，转世投胎者也要由此经过。某日，一名死者进入村庄，在老妪的指引下登堂入室，到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这时，屏风后走出三位美人，分别叫做孟姜、孟庸和孟戈，其实都是《诗经•国风》里的人物。在这里，“孟“并非姓氏，而是排行老大的意思，因此与孟姜女没有关系。她们衣着华丽，散发着迷人的香气。丫鬟端上茶来，三位美人亲自举杯，送到死者嘴边，他难以抵挡对方的魅力，只好一饮而尽，然后突然发现，杯底竟是一层浑浊的泥浆，抬眼看时，老妪和三位美女都已化为骷髅，豪华的庄园也变为荒野中的废墟。死者大惊失色，跌倒在地，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儿。他喝的是什么汤呢？当然是我们所说的孟婆汤，又叫迷魂汤。这个版本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孟婆从一个变成了三个，并且露出了骷髅神的本相。无论如何，这则传说都改变了我们对孟婆的传统认知。

世界上自古流传着关于前世记忆的传说。去年曾有一桩异闻，著名主持人宋英杰连续发出几条微博，声称他快四岁的儿子豆包，晚上临睡前对他说起了自己的前世记忆。他说，自己从前是四川北川人，有两个女儿，想去看望她们，甚至还说，他与四川都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对于一名四岁孩童而言，拥有如此古怪的经验，并且说出这种高度思辨的话语，显然都是不合常理的。这位父亲对此感到非常震惊，而读到他微博的网友们，也认为不可思议。[ 见宋英杰的新浪微博，2018年5月10日]事实上，这类现象普遍发生于世界各地，在科学界也不断引发大量争论，但我们至今无法合理地解释这类事件。有人开玩笑说，也许那是漏喝了孟婆汤的缘故。当然，发生这种差错的概率想必是很低的，也许我们一生都无缘邂逅这样的奇迹。

在望乡台附近，还有一块奇妙的三生石。所谓三生，指的就是人的前生、今生和来生。与孟婆汤相反，这块奇石可以帮助亡灵铭记他的前世今生。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应该很少有亡灵发现这块石头的存在，否则孟婆也就无法成功夺走大多数人的记忆了。三生石有一个现实世界的版本，就在今天杭州天竺寺后山的山脚下，我曾经去杭州探访过它的真容。据说，只要轻轻触摸一下，人就能够回忆起自己的前世挚爱。这无疑是对孟婆汤效应的一种情感反抗。在某种意义上，记忆就是人类生命的本质，而遗忘则是它最大的敌人。三生石给人以一种最后的安慰和希望，它向我们暗示：在吞噬一切的时间面前，爱是遗忘所永远无法消灭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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