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海松话西游：西游月夜赛诗会 八戒随缘悟禅机
西游记连环画
每逢佳节话西游，俺这个西游记专栏写过中元节、端午节、教师节、国庆节，最具传统风味的中秋节也当来一篇。
《西游记》乌鸡国赏月一节，虽没说是在中秋，但全篇以月为题，别有禅趣与人生感悟，在中秋月夜读来最是应景。
唐僧师徒到达乌鸡国，住进宝林禅寺。晚上明月在天，清光皎洁，唐僧出门小解，见此佳景，一时兴致大发，吟月赋诗，居然开起了全书唯一的一次师徒诗会。荆棘岭上虽然与杏仙开过诗歌雅会，但三徒弟并没参加。漫漫西行，艰难跋涉之中，这是难得的放松一回。前人澹漪子点评曰：“一部《西游》中，绝未闻有言及玩月者，非不欲玩，不暇玩也。嗟乎人生仆仆鞍登，经历一十四遍寒暑，遂不得与冰轮皓魄作半晌之周旋，亦可哀也哉！然则宝林寺一夕清谈，慎勿轻易看过。“这也算批评各种无暇享受人生的工作狂。
唐僧先是口占一首古风长篇。诗云：
“皓魄当空宝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
琼楼玉宇清光满，冰鉴银盘爽气旋。
万里此时同皎洁，一年今夜最明鲜。
浑如霜饼离沧海，却似冰轮挂碧天。
别馆寒窗孤客闷，山村野店老翁眠。
乍临汉苑惊秋鬓，才到秦楼促晚奁。
庾亮有诗传晋史，袁宏不寐泛江船。
光浮杯面寒无力，清映庭中健有仙。
处处窗轩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
今宵静玩来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园？”
月是故乡明。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素来更是思乡的节日。连早就出家的一代高僧都起了怀归情思。
大概是唐僧的诗歌乡情太浓，与四大皆空的高僧人设不和，孙猴子居然跑过来教训起师傅来了：“师父啊，你只知月色光华，心怀故里，更不知月中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规绳也。”
谈玄弄道的悟元子更是借题发挥，点评道“唐僧出门小解，见明月吟诗，其曰；‘万里此时同皎洁，一年今夜最明鲜。今宵静玩来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园。’”是直以空空一性之静，希望返归本原，而不知有阴阳相当，两国俱全之妙谛，只可谓之小解，不可谓之大解。“从小解还是大解中发现玄机，真是”道在屎溺“啊，这角度我也是服了。呵呵。
孙猴子更是借上弦下弦、月缺月圆的变化卖弄了一大通玄学，认为月亮变化中蕴含乃先天采炼之意。”我等若能温养二八，九九成功，那时节，见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
悟空然后赋诗一首：
前弦之后后弦前，药味平平气象全。
采得归来炉里炼，志心功果即西天。”
说实在的，这与猴子“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式粗俗而霸道的惯常诗风差别太大。但把唐僧糊弄得差点直呼悟空为师傅，“那长老听说，一时解悟，明彻真言。满心欢喜，称谢了悟空。”
悟元子等道士认为这是炼丹的法门之一：“此言采取水中金一味，煅炼成真，还为纯阳，功成果正，即是西大，此外更无西天可到也。”
悟空的卖弄似乎引起了沙僧的嫉妒，他不再是那句“大师兄说得对”的口头禅，居然是以批评悟空的方式加入战团，在旁笑道：“师兄此言虽当，只说的是弦前属阳，弦后属阴，阴中阳半，得水之金”。
然后沙僧交出他的作品：
水火相搀各有缘，全凭土母配如然。
三家同会无争竞，水在长江月在天。“
“水在长江月在天”这一句确实很妙，无论文采还是意境都超过了悟空唐僧的。沙僧甚至倒过来点化唐僧了，唐僧谦恭的如小学生模样，“那长老闻得，亦开茅塞。正是理明一窍通千窍，说破无生即是仙。”也是有趣。
中土调和，水火相济，三家相会，合为丹元，是佛道修行玄门，也符合沙僧圆融和合的性格。只是把这些句子加在沙僧身上还是大大违和。
历代对这些诗句更是解释得义理高深，如悟元子点评道“三徒所言，纯是天机，其中包含先天后天造化。三家相会，四象和合，五行攒簇，还丹大丹，有为无为，下手窍妙，火候时刻，无不详明且备。批破一切旁门，直登千峰顶上，真是大法大解。“
但总体上，这种套路不过也是概念化写作的典型毛病，强行把那些高深的玄门妙理加到唐僧师徒身上，如胡适批评说这部书都被这些秀才、和尚、道士评歪了。李天飞先生说《西游记》的作者善于写小说，但不善于写诗，这也是一个例证。
说实在的，唐僧师徒的这些诗歌也只是陈词滥调，并无多大出彩之处。若《西游记》只写到此处，便是一失败之作了，也是配不起千古名著的定位了。
最精彩的还在后头呢，别忘了，我们的猪八戒老兄还没登场。果然，八戒一出场，画风大变，石破天惊。
八戒伸个懒觉，半睡半醒，根本无心写什么诗，更无心去装逼拽文、附会玄学，只用他一贯粗俗直白的大白话嘟嘟哝哝了一番。且看：
八戒上前扯住长老道：“师父，莫听乱讲，误了睡觉。这月啊：
“缺之不久又团圆，似我生来不十全。
吃饭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说有粘涎。
他都伶俐修来福，我自痴愚积下缘。
我说你取经还满三涂业，摆尾摇头直上天！”
八戒这一首才是化腐朽为神奇，解构所有装模作样者的伪装，大俗之中有大雅，真正有悟透禅机之境。
这语言直白又形象，月缺月圆不过就像我老猪的大肚皮，饿了就扁下去，饱了就鼓起来，再也不过的生活场景，哪里有那么多前弦后弦、水火相济的玄理瞎说。
而且，生活本来就是有缺陷的，一月之内，月圆只有一晚，月缺才是常态，期待什么“志心功果即西天”“山河摇影十分全”只是幻想，总是沉溺于那些颜值高亮、家境优渥韩剧只是长不大的公主病，现实之于八戒或者你我这种中年肥腻男人，确实只是“缺之不久又团圆，似我生来不十全。吃饭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说有粘涎”处处尴尬，左右为难，不如意事常八九，但是这不要紧。
八戒看得很明白，也很通透：“他都伶俐修来福，我自痴愚积下缘。”这一句堪称这场诗会的最大点睛之笔，就是放到历代高僧大德的禅诗之中也毫不逊色。我笨我傻，我颜值不高，一无是处，但我接受现实，难得糊涂。你有你的聪明技巧，我有我的傻人是福。
《西游记》中平顶山有两个小妖“精细鬼、伶俐虫”，对应着八戒的这句诗“他都伶俐修来福”，大抵就是对这种聪明人的影射。“精细鬼、伶俐虫”拿着携净瓶、葫芦去收猴子，却还贪心悟空那个可以装天的宝贝，最终被孙悟空将两件宝贝骗走，聪明反被聪明误。
老子说：“我愚人之心也哉。”古人说，“机巧者造物所忌”，聪明过头的人往往不能长久。《红楼梦》中感慨，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菜根谭》告诫：“故君子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
抱朴守拙向来是中国哲学中的最高智慧。与其八面玲珑，还不如傻呆糊涂；与其机关算尽，倒不如抱朴见素。人生的大福分，其实是包含在愚钝中的。许多不幸的人，往往是因为太过聪明。王宝强扮演的那些一系列傻子形象深入人心，道理也在这里。
八戒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们做的。在西天路上，唐僧忧心忡忡，焦灼于西天万里究竟还有多远，悟空愤怒于别人总在奚落他是弼马温，动辄斗狠滥杀，沙僧则是沉默寡言，一路晦气脸。只有这个猪八戒，有饭就吃，有觉就睡，有路就走，一路欢天喜地，洒脱自然。
很多人嫌弃八戒兄丑，八戒兄从来不否认。在女儿国中，他如是回敬那些磕碜他颜值的，“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
编簸箕用的是粗柳条，编斗用的是细柳条。各有各的长处，谁丑谁美，有何分别？
《道德经》云：“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八戒的回答是不是就是《道德经》这境界？没有丑，又哪里来美？
这世上，太多“精细鬼、伶俐虫”这种聪明人，太少八戒兄这种“我自痴愚积下缘”的糊涂虫。
中秋月夜，看玉宇澄澈的妙境，悟月缺月圆的禅机，以一个傻瓜的名义，托八戒兄的洪福，祝大家平安喜乐，平常心即是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