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哲学”一词来自西方,中国有没有哲学迄今仍是一个富有争议的话题。有人认为,中国只有思想而没有哲学;也有人认为,中国哲学拥有无可辩驳的合法性。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早在1957年出版的著作《大哲学家》中,就将孔子归类为思想范式的创造者,将老子归类为原创性形而上学家。一定程度上,这意味着雅思贝尔斯对中国哲学的承认。甚至可以说,中国有没有哲学在雅思贝尔斯这里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卡尔·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1883.2.23-1969.2.26,德国哲学家,精神病学家,现代存在主义哲学主要代表之一。(资料图)
《大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著。(资料图)
作为一个严谨的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对于大哲学家有着严格的标准,这些标准共分为三个方面。
首先,大哲学家的外在条件包括两个:1.必须有著作流传。2.由后来的大哲学家的思想受以前大师思想有据可查的影响,其思想范围的不断扩大,以及他们之所以成为权威的方式,来认识以往的大人物。
其次,在深入大哲学家的哲学思想深层之后,对其内涵的评价标准有三个:1.他的哲学思想是超越时代的。2.如果一个人是真实和本质的话,那每个真正的思想家在根源上是一直的。可是真正的思想家在他的根源上是有独创性的,即他传达给世界以史无前例的思想。他的独创性显示在他的著作和他的创造性成果里,这是不可重复的。3.大哲学家拥有并非一成不变的内在独立性。这独立性不是刚愎和执拗,不含有狂热的教条,而是不依赖于时间的不断动荡而赢得的绝对的宁静。
第三,最终评价大哲学家的标准应当是其思想作品中所具有的一定的客观性质:1.自古以来伟大哲学的标准乃是一种方式,一种科学如何在其中起作用的方式。2.哲学家帮助我们意识到自身的此在、世界、存在以及神性。哲学透过所有的特殊性目的,在整体之中给我们知识了生活的道路。哲学为临界的问题所感动,并在寻找最为极端的解答。3.大哲学家有他的标准的一个特征。不论他有意无意(这显然是后者),在某种意义上被人当做榜样,而不是作为盲从者的权威,都要把他作为一种力量来把握,在其中不仅仅要求献身精神,更需要以批判的方式提问。
基于以上标准,雅斯贝尔斯制定了一个三卷本的庞大的写作计划,在他的构思中,被列入的中国古代哲学家共有五位:孔子、老子、庄子、墨翟、孟子。遗憾的是,雅斯贝尔斯这一庞大的写作计划并未全部完成,在1957年出版的第一卷中,可以看到他对孔子和老子的分析。
孔子与老子(资料图)
雅斯贝尔斯将孔子归类为思想范式的创造者,和他同在这一类的包括苏格拉底、佛陀和耶稣。雅斯贝尔斯认为,孔子的根本思想,是借对古代的复兴以实现对人类的救济。用中国学者的话说,孔子想复兴周制。此外,雅斯贝尔斯还分析了孔子的大的伦理规范,根本知识,孔子的祭献仪式,人格,以及孔子的反对者及影响史。
相对而言,雅斯贝尔斯对老子的分析更具洞见:
老子乃是依据一部甚为古老的匿名传说产生的。他的业绩在于神话了神秘主义的见解,并以哲学思想超越了它。这一思维的根源性是跟老子的名字联系在一起韵。在他之后不仅出现了以高雅的文学形式使他的思想变得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的转变,而且也产生了对他的畜论所进行的很明显的迷信和歪曲。但是老子依然是唤醒这一真正哲学的人。
老子(资料图)
从世界历史来看,老子的伟大是同中国的精神结合在一起的,老子的局限性正是这一精神的局限性:在任何的苦痛之中老子保持着乐观的心境。在这一心境之中,人们既不知道佛教轮回给人构成的威胁,因此也没有想要逃出这痛苦车轮的内心的强烈渴望,也没有认识到基督教的十字架,那种对回避不了的原罪的恐惧,对以代表着成为人类的上帝的殉道来救赎的恩典的依赖。中国既投有印度人以及西方人在世界历史中的存在观,也缺乏非自然和不合理的东西,就好像这些早期的中国人很幸运,逃脱了恐怖幻想诸形态的摆布,而这些幻想是可能在中国人自然性的范围之中得以表现的。中国精神可以如此无限地感慨,但是它在面对事物的根基表示谴责的时候并未显示出愤怒来,面对具有一定的启示性权威的不可理解的事物,并不表现出惊慌失措的顺从,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魅力。尽管如此,中国人是有其局限性的。他们本质上的魅力对我们来讲仍然是陌生的,就好像恐怖的深渊在中国人那里还没有彻底展开一样。中国人不仅没有创造出文学上的悲剧,而且他们很难接近悲剧,尽管他们能全面地看到,并深深地体验到不幸。
资料图
今天我们又如何来理解老子的这一局限性呢?跟人类社会上所有最伟大的哲学家一样,老子并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囿于已知的事物上,而是从统摄中捕捉着思考的源泉。他那延伸至最深远处的思想真可谓统摄。老子本人并不能被归于神秘主义者、伦理学家、政治家。老子的道乃是在超越了所有有限性时达到最深层次的宁静,而有限本身,只要它们是真实的、现时的,也都充满着道。这一哲学思考便活在了世间,进入了世界的根源之中。这些哲学思考之局限性只有通过那些被超越之物出现或不出现时,通过作为在时间性意识中不可避免的中间环节时,才显露自身。因为这些中间环节乃是进行超越的阶梯,或者说是使现实得以成为当前的方式,也正是借助于现实,根源才会被体验得到。这些中间环节在超越之中予以保留,并赋予如果没有它们的存在就变成空虚的超越以内容。在老子那里所感觉得到的局限并非在他哲学思想之巅峰,而是在这些中间阶段之中。
这一所有中间环节都在其中的根本见解或许可以用简短的形式概括为:对中国精神来讲,世界乃是自然生起现象,生机勃勃的循环,静静运动着的宇宙。所有对全体道的偏离都只是暂时的、瞬息即逝的,终归还是要回归至不朽的道那里去的。对我们西方人来讲,世界自身并不是封闭的,确切地讲这同来自世界的无法理解的自然现象有关。世界和我们的精神处于同自身以及与他人搏斗的紧张状态之中,在进行着决定性的搏斗,其历史的内涵乃是一次性的。老子不识那位提出要求的、发着怒的、正在格斗并想要格斗的上帝的暗号。
在世界上,实践中,悠闲中——在中间阶段的领域——老子所缺少的,正是我们所不可避免的:充满生机的回答,以及新的提问,选择、决定、决断、这一悖论的基本现实性即在实践中判断何谓永恒等的重要性。因此,老子缺乏与道之中的终极之虚静不同的、在时间之中不停运动着的、自我反省的开朗;缺乏自我澄明,自我交往,无法驱除一眼硬要出现的自我欺骗、隐蔽及颠倒。
不难看出,雅斯贝尔斯把老子放在世界哲学的框架内来理解、分析和批评,他所说的老子与中国精神的局限颇具启发性。在雅斯贝尔斯这里,中国精神过于消极,甚至漠视人的痛苦。这些批评,无疑值得中国人深思。
按照中国学者李零的观点,“老子和孔子不同,精神气质,更像《微子》篇中的隐士和逸民。隐士和逸民,有三大类型,死磕、逃跑和装疯卖傻。第一类最高洁,最难学,所以没人学。要学全是后两类。……老子特能放下。放下的精神不属于儒家。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老子》正好相反,它强调的是作‘天下谷’、‘天下溪’、‘天下之牝’,甘居下流,不争上游……在这方面,它是天下第一。……《老子》的另一面是帝王术。它也提倡复古,它也崇拜圣人,它也主张愚民,念念不忘天下。愚民的伎俩更狡猾,也更高明。它的‘道’,更像一只看不见的手。韩非迷的是这只手。”李零自称,“我喜欢它睿智深刻,篇幅很短,意境很深,特别是其消极无为、飘然出世,被庄子发挥的一面。”
《道德经》(资料图)
如果说,李零是从中国文化的内部来分析老子,那么不难看出,雅斯贝尔斯宏大的的世界哲学视野与李零的观点有很多相通之处。这让人油然想起钱钟书先生的名言:“东学西学,道术未裂;南海北海,心理攸同。”中国文化要走向世界,既需要中国学者和翻译家精准地传达优秀的传统文化,更需要雅斯贝尔斯这样具有世界视野的学者,对中国传统文化做出赋予开创性的研究。而他们的观点,又会促进中国学者反观自身。
*作者张弘,凤凰网主笔。本文系凤凰网国学频道独家专稿,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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