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变归一:李零解读商周铜器纹饰背后的中国密码
国学
国学 > 国风观察 > 正文

万变归一:李零解读商周铜器纹饰背后的中国密码

无论在中国的北方或是南方,甚至无论在伦敦、巴黎还是东京、纽约,只要走进博物馆,我们一眼就能大致识别哪件是中国的青铜器。因为它的形制、纹饰以及铭文等等无不散发着独特的中国气息。但如果仔细去观察一件件青铜器,不看展品介绍,你真读得懂这些沉睡数千年的文物吗?当初铸造它们的目的是什么?密布在青铜器上的各种图案花纹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这些纹饰究竟隐藏着哪些千古未断的中国密码呢?

2019年第四场“艺术与人文高端讲座”现场

2019年9月17日上午,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美国艺术-科学院(AAAS)院士李零,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开讲“万变归一:从商周铜器看中国纹饰传统”,并与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徐天进、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苏荣誉、中央美院人文学院教授李军同台对话,探讨商周青铜器纹饰的源流、特征、类别及对后世的影响。这是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人文高等研究院今年第四场“艺术与人文高端讲座”,由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人文高等研究院副院长梁治平主持,中国艺术研究院常务副院长兼中国工艺美术馆党委书记喻剑南出席。

作为当今学术界少有的能横跨考古、古文字、古文献、艺术史、军事史、方术史、历史地理等领域的学者,李零教授擅长将考古资料、古文字资料和传世文献结合起来,站在学术最前沿与国际对话。在讲座现场,他展示了大量精美的文物图片,通过各种纹饰的分析、比较,向现场观众慢慢打开中国青铜器这幅瑰丽而神秘的历史长卷。

李零,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美国艺术-科学院(AAAS)院士、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人文高等研究院高级研究员

◆商周青铜器纹饰主要有三类

研究青铜器的纹饰,是青铜器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早在宋代就有学者关注纹饰问题,近现代学者如容庚、马承源,包括当代美学家李泽厚,都讨论过这个问题。纹饰主要是一种平面装饰,但在器物上有圆雕、浮雕、地纹等等,组成一个整体。就纹饰的要素而言,有圈纹、弦纹、C形纹、T形纹、F形纹、非字形纹、叶形纹等,纹饰的布局,也分器盖、器口、颈部、腹部和圈足,根据整个器物的形状和整体性来设计。西方的纹饰传统虽然有动物纹和几何纹,但总的来说是以花叶为主,比如波斯的莲花纹、棕榈纹、玫瑰纹等等,这些纹饰都是抽象化的。

配图来自李零教授的讲座PPT

在李零看来,中国的纹饰,早期出土器物上有神面纹或者叫人面纹,比如良渚玉器上最繁复的花纹,既是大字人形,又是大人脸;石家河玉器和龙山玉器里神面纹比较狰狞;人脸比较写实的是湖南出土的人面方鼎,但目前是孤例。最近在清华大学展出的石峁遗址出土文物,其中的神面纹石刻也很有意思。这种人脸形象,可到了商代和西周的青铜器上就比较罕见,战国青铜器上的纹饰又出现人,但不是表现脸。这种现象颇让人费解,有学者认为就是个装饰,没有什么意义,也有学者如张光直先生则主张“萨满说”,认为这种纹饰是用来通神的。

配图来自李零教授的讲座PPT

进入商周时期,青铜器上的纹饰发生很大的转变,一个重要表现是兽面纹代替了神面纹。这个时期,铜器上的纹饰主要分三大类:动物纹、几何纹、画像纹,出现时间略分早晚,互有重叠。商代和西周中期以前,以龙纹、凤纹、虎纹为主;西周中期以后和春秋早期以鳞纹、窃曲纹、重环纹和山纹为主;战国流行画像纹,出现了战斗纹、燕乐纹等,表现畋猎、采桑、宴乐、战争,场面宏大,内容细密。

◆中国传统动物纹以龙凤虎为主

就动物纹而言,李零指出,中国传统纹饰一直以龙、凤、虎为主,而龙凤纹是中国延续最长的纹饰。商代和西周早期流行饕餮纹,其实是龙首纹,典型特征是有恐怖的双眼和锯齿状的牙齿,突出表现的是动物的脸,特别是那种恐怖的双眼。从商代到西周中晚期,窃曲纹、鳞纹以及众多组合纹饰,都与龙凤纹的演变有密切关系。

(1)龙的原型是鳄鱼

说到龙纹与饕餮纹,在李零看来,龙的原形是鳄鱼。中国古代所谓的“钟鸣鼎食”,中国的礼和礼器多与吃饭有关,而鳄鱼什么都吃。他还用一组图片生动展示了青铜器上各种龙的典型形象,以及“龙”字字型从甲骨文、金文到后世的演化过程。龙头有角,龙背起脊,龙身有鳞。龙角分棒槌角、羊角、牛角、掌形角,杂糅进不同动物的角,但主体仍是鳄鱼。

配图来自李零教授的讲座PPT

在《说龙,兼及饕餮纹》中,李零就专门论述过龙纹与饕餮纹的关系,《吕氏春秋·先识》:“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抱更也。”“有首无身”正是饕餮纹的特点。饕餮纹是龙首纹,包括双角、双眉、双眼、双耳和额饰、鼻饰、大口、利齿。至于虁龙纹,则是带状的侧身龙纹。古人说夔是一足龙。这种龙并非只有一足,而是侧视效果的龙。一头双身龙为对剖式,一身双头龙为顾首式。纹饰布局,多随器形,比如蟠龙纹就多用于盘。

(2)凤是候风鸟

谈到凤纹,李零介绍,凤分雌雄,雄曰凤,雌曰凰。《山海经·南山经》说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凤凰是想象的动物,他推测是以锦鸡、雉鸡、孔雀等雉科动物为主要模仿对象,但也糅进鹰科动物的特点,比如有时作钩喙。这类动物有肉冠(掌形冠)或羽冠(辛字冠),长尾和彩羽。动物学家或以极乐鸟(Paradisaeidae)当之,恐怕不妥。极乐鸟自成一科,出于南太平洋的新几内亚,中国没有。西周中期铜器上的垂冠大鸟纹,所谓垂冠,其实是一种分叉的冠,这种当时流行的纹饰很有特色,但前有源,后有流。而所谓的夔凤纹,其实是一种类似虁龙纹的侧身凤纹形象。

配图来自李零教授的讲座PPT

他还列出“凤”字的甲骨文写法,可以看到鸟头上面有一个冠,类似孔雀冠和鸡冠,重要的是,“凤”字在甲骨文里面就是“风”的本字,古代占卜有风角鸟情类,鸟被用来望气候风,凤是候风鸟。现在包括中国在内,很多国家的风向标,也多以鸡、鸟为装饰。

(3)中国人借虎识狮 用狮子看大门是一种国际艺术

如果说中国的瑞兽龙和凤为都是想象中的动物,现实中不能对等入座,那么虎是一种真实的动物。虎纹的背后又隐藏着哪些信息呢?李零专门写过《“国际动物”:中国艺术中的狮虎形象》,他认为,虎是典型的亚洲动物,狮是典型的非洲动物。老虎以中国为中心,属于典型的中国动物;而狮子是一种外来动物。中国人是借老虎认识狮子,它是从波斯和中亚输入中国,输入后就变成了瑞兽,也带有想象色彩。天禄、辟邪是中国化的翼狮。“狮子一跑到中国来就给我们引进了两个国际艺术:一个是咱们中国人舞狮子,还有一个就是家门口放两个狮子看大门,这两种艺术都是纯粹的西方艺术,到中国以后落地生根,所以这是一种国际艺术。”

配图来自李零教授的讲座PPT

商代的虎纹有很多种,典型纹饰是殷墟石磬上的虎纹。有点像叶子,但不断地勾连,又像大雁在空中飞。西周的虎纹是一种双叶形虎纹,这种虎纹的使用一直可以延续到战国时期。而东周以来的虎纹,是一种双钩S形虎纹,一直沿用到汉代。因此铜器上的虎纹,有时代性,但中间都是有重叠的。

“这些变化实际上非常复杂,我今天只想概括一下:虽然有万变,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所以我叫万变归一,总的来说最大的三个系统就是龙、凤、虎。”

几何纹与画像纹的演变

谈到青铜器上三大主要纹饰中的几何纹,李零指出,几何纹以点、线、方形、圆形、三角形、漩涡形为特点,讲究平分和对称。弦纹和圈纹是最早也最普通的几何纹。商代出现的“云雷纹”,其实是宋代人取名,云雷纹多作饕餮纹和龙凤纹的地纹,涡纹和非字形纹往往起中分或间隔的作用。西周晚期流行的“窃曲纹”,是由龙凤纹简化和抽象而来,所谓的“窃曲”,其实是勾着身子的龙和凤,此名见于《吕氏春秋·适威》。另外用的很多的就是“鳞纹”,则由龙纹变化而来也非常明显,由龙鳞演化,分长鳞(作前凸后凹形)、圆鳞(作圆果形)、复合鳞(前两种鳞纹的组合)、穗形鳞(圆鳞出芒)四种。山纹是由四种鳞纹中的一种或两种加双背窃曲纹与波形带组合。此外还有麦穗形的穗纹、瓦纹、直纹。几何纹最重要的功能,是它适合把不同的曲线、点线组合起来,是一种复合型。

配图来自李零教授的讲座PPT

从人面纹到兽面纹,青铜器纹饰经历了早期、商代、西周相当长时间的演变,纹饰与器形在不同时期也有重叠关系。到了战国时期,画像纹的出现,透露出纹饰发生的一大新变化:场面更为宏大,画面更加复杂,人物、动物、故事更加细致。比如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战国宴乐狩猎攻战纹壶,纹饰分为好多段,最下面是表现水陆攻战,上面则复杂展现了吃饭、行旅、投壶、射箭、打猎、采桑等场面,这在以前的器皿中是没有看到的。

从动物纹、几何纹到画像纹,商周青铜器上的三大类纹饰,第一类取象于动物,偏于写实;第二类是动物的变形,偏于写意,富于装饰性;第三类表现人和人类生活,趋向细密、繁缛。李零总结说,“艺术的演变也经常是一样,一会儿显得是大气蓬勃,一会儿显得非常细密繁缛,在历史上可能会交替出现,我们今天只是讨论了它较早的一段,后续为我们研究更晚期的纹饰提供一种探讨。”

◆名家对话:中国传统纹饰研究前路漫长

在随后的讨论环节,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的徐天进教授,是主持过陕西周原周公庙遗址发掘等重大考古工作的知名专家,他认为李零开讲的这个话题对考古工作者来说有特别大的启发意义,对商周青铜器的纹样的理解可能影响到我们对古代社会整体的认识。这方面资料非常庞大,但仍有很多基础研究的工作要做,值得未来有更多的人来介入问题讨论。“这是一个特别有趣的领域,也是属于我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很好开垦的一块田地。我觉得未来的空间应该很大,但是现在我们的确对整个纹样的系统了解得还太少,需要讨论的问题非常多。”

徐天进,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

参与讨论的苏荣誉教授,来自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长期致力于青铜技术与艺术的研究,特别是将艺术史、技术社会经济史与金属史、冶金考古学等多学科进行融合,其研究在国内外学界独树一帜。他也认为,无论对考古学家还是艺术史家而言,青铜器的纹饰都是比较难以突破的问题。中国青铜器为什么有这样的纹样,这样的纹样为什么会和其他地方不同,我们去大英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可以一眼看到中国青铜器的不一样,可最核心的问题是“万变归一”的“一”到底是什么,他也希望从技术进化、技术突破的角度对此进行探索和解释。另外,青铜器铸造出来时是黄色的,纹饰不容易表现出来,现在发现这些纹饰是经过处理的,里面经常进行彩绘,进行过填、镶嵌,纹饰表现的层次和颜色是非常丰富多彩的,因此纹样的层次感以及不同搭配,也值得深入研究。“要得出一个结论,或者一个时段,或者一个区域的阶段,其实还有非常漫长的路需要探索”。

苏荣誉,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南京艺术学院教授

来自中央美院的李军教授则对李零的“归一”做了发挥,他从纹饰变化的角度推测,中国的纹饰传统,也许是一个从“一”到“三”的过程,早期以人脸、人面或者神为中心,是以正面图像为主的“一”,到商周则为“二”,比如饕餮纹、夔龙纹、夔凤纹所呈现的正侧二元关系,后来特别是从东汉魏晋南北朝开始,随着佛教进入中国,装饰系统里出现一个完整的中央图像跟两旁图像的关系,则演变为了“三”。这种规律是否成立,值得进一步研究。他也认同苏荣誉所说的色彩问题,青铜器与材质、色彩系统、色彩层次,体现在一个器物上,应该讨论主和次的关系,艺术史里讲图底关系,在一个器物上同时呈现,这些角度或可对纹饰研究做出补充。

李军,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

梁治平在总结时说,当我们进入到几千年以前的世界时,不管是物质的世界,还是文化的世界、思想观念的世界,我们其实是在进行一种探险,提出自己的解读,对问题的解读不一样,结论肯定也非常不同。古人在器物上留下的纹饰,到底是无意识的,还是想表达某种东西,现在重新解读起来有多少根据,这有无数挑战性,本身就非常令人兴奋,这种研究非常需要有实证精神和科学精神。最近一百多年来,对于人类文明起源的问题,学者们不断发现各种可能性和文明之间的关联性,李零教授的讲座给我们呈现出一种思考,与其说是一个完整的图案,不如说是一个起点,这个领域还是非常广阔,引人深思。

梁治平,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人文高等研究院副院长、高级研究员

【延伸阅读】

艺术与人文高端讲座,是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人文高等研究院自2018年起面向大众而重磅推出人文讲座,旨在从艺术与人文切入,深度关切中国文化人文精神的回归与重构。作为该高研院的高级研究员,陈方正、陈平原、陈越光、王石、黄一农、陈嘉映、赵汀阳、李零等在国内外有重要影响力的学者专家,先后在此平台上分享过他们的研究成果与思想洞见。9月24日上午,著名艺术史学者、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院长、艺术与考古博物馆馆长白谦慎教授将做客“艺术与人文高端讲座”,从晚清高官、金石学家吴大澂入手,分享他对晚清官员收藏活动的研究。

据悉,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人文高等研究院创办于2017年12月,创始人和首任院长为著名文史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刘梦溪先生。作为跨学科高端研究机构,艺术与人文高等研究院是在中国文化研究所的基础上创设成立、并得到敦和基金会的专项资助。高研院以艺术与人文为主要研究对象,研究范围包括艺术史、艺术理论、当代艺术以及历史、哲学、文学、伦理学、宗教学、文化学等;研究重点在于艺术与人文领域较具普遍性的基本问题和重大问题,着眼于长期学术建设,致力于整合中国艺术研究院内外学术资源,促进学科交流,推进对艺术与人文领域的精深研究,营造自由的学术氛围,鼓励学术创新。

亲爱的凤凰网用户:

您当前使用的浏览器版本过低,导致网站不能正常访问,建议升级浏览器

第三方浏览器推荐:

谷歌(Chrome)浏览器 下载

360安全浏览器 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