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一生：永不到来的知音与救赎

李商隐，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市）人。唐文宗开成二年进士。其与杜牧齐名，并称“小李杜”，又与温庭筠合称“温李”。其诗构思新奇，风格浓丽，但过于隐晦迷离，难于索解。李商隐因受牛李党争影响，一生屡遭排抑，屈沉下僚。另外，他的幼年时期十分凄苦，十岁丧父，“佣书贩舂”来供养他的母亲。他做辛苦卑贱的工作来养家的时候不过十三岁，幼年的不幸在他心灵上是有很大的打击的。因此，他的诗总是病态的、残缺的、悲哀的、痛苦的，但与此同时，他的诗又是富有魅力、容易引起读者共鸣的，所以才有“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之说。

《李义山诗集》

李商隐一生不幸的遇合与其特别敏锐的心灵成就了他瑰丽独特的诗风，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在《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一书中，叶嘉莹先生就结合其诗作，从李商隐生平际遇的角度为我们详细地分析了李商隐一生对于“拯救”的态度。

叶嘉莹先生

2019年度中国政府友谊奖颁奖仪式9月30日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叶嘉莹先生获奖。中国政府友谊奖是为表彰在中国现代化建设中作出突出贡献的外国专家而设立的最高荣誉奖项，自1991年设立以来已有1699位外国专家获奖。

01 /李商隐仕宦的失落与悲哀

李商隐经过了两次落第的失败，大和七年的时候曾经有一次落第，第二年他又有一次落第。他考了这么多次都没有考上，最后考上了没有呢？最后他终于考上了。什么时候考上的呢？唐文宗开成二年的十二月，他写了一首长诗《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次”，就是你路途上经过一个地方，你在那里稍微地停了一下。“行”，我们在旅行的途中。他到长安去赶考，赶考的时候经过了长安城西的郊外，他就写了一首长诗。

他考上不久，就写了《行次西郊作一百韵》。要知道中国古代的读书人都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我们说“士农工商”，你一个读书人，肩不担担，手不提篮， 又不下田种地，又不在工厂做工，你凭什么在农工商的上面？这农工商 各有专业，可是士呢？士之所以为士，是以天下为己任。古代的读书人，都以天下为己任。所以杜甫跟韦左丞写他的理想，他说我的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是读书 人，读书人要科考，科考以后的理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到了开成年间，李商隐考上了进士，他满心的理想——我要改变，我要改变现在的政治，所以他 写了这首《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一首非常长的长诗。

这首诗很长，一百韵。我们来不及完全讲，我不能把它整体讲。诗的开头写“蛇年建丑月”，是哪一月？唐朝用的什么历法？唐朝用的夏历。唐朝的正月， 夏历是建寅，正月是寅月。可是他是说建丑的月，那是冬天的十二月。

文宗开成二年，刚刚经过了甘露之变以后的两年，他从河南到陕西去，看见遭遇了旱灾，田间荒凉；又有百姓和他说武将们在民间搜刮，“五里一换马，十里一开筵”，搞得民不聊生。“少壮尽点行”，年轻人都点去当兵了，“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这些年轻人去当兵， 跟年老的人告别，他们知道回来的希望很小，所以生别都当作死别来看，大家流泪痛哭，是“挥泪连秋云”。

他说，“我听此言罢”，我听到老百姓说的这些话，“冤愤如相焚”，心里面替他们觉得冤屈，觉得悲愤，心里面像火烧一样。杜甫也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这说的是春秋战国的时候，晋国用了一个贤能的臣子士会，那些强盗都不敢留下来了。意思是说，你要用到一个好的、治理国家的人，那么一切的风气都将改变。“又闻理与乱，在人不在天。”这国家是安定还是战乱，主要关系着人，看是什么人治理，而不是完全靠上天的运气。

“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我真是愿意为挽回我们国家的危难，把我的心肝剖出来。“叩头出鲜血”，我愿意在朝廷之上把我的头都磕破，流出来鲜血。我的血流出来这么多，“滂沱污紫宸”，把你皇帝那个紫宸殿都流满了。但是现在呢？“使典作尚书， 厮养为将军。”现在都是宦官当政，让一些小人做尚书，弄一个不成才的人做将军。他说，“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 闻”。李商隐就写了这么一首诗。

可是李商隐一生仕官不如意，他的大半生是依人幕府，做书记、判官一类的工作，他一生辗转于许多幕府之间，所过的是不得志的生活。

02 /无辜卷入党争

《海上》

石桥东望海连天，徐福空来不得仙。

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

李商隐总是写得很悲观，进一步的悲观，没有救赎，没有希望。这就是李商隐。一方面他讽刺武宗学神仙的虚妄，你不向人间谋求好的治国之道，你访什么神仙，神仙是虚妄的；一方面就是李商隐的性格，他对什么都悲观，而且进一步地说成落空。不用说你见不到麻姑，就算见到麻姑给你搔背，你真的能够长生，可以等到沧海变桑田吗？不可能的。

而且我还以为，像李商隐写这样的诗，他还有一种现实性的可能。因为现实上，李商隐曾经碰见了一个节度使。他得到兖海节度使崔戎的欣赏，他写过长诗感谢崔戎。崔戎是真欣赏他的才学，还不是把他叫来，像那个弘农县，指使他做那些无聊的事情。可是天下就是有幸，有不幸。

我说的是李商隐。李商隐真的是不幸。令狐楚是第一个欣赏他的人，就在他考上进士的那一年，令狐楚死了。崔戎是欣赏李商隐的一个人。崔戎做兖海节度使，把他带到那里。到那里不久，崔戎死了。所以李商隐的命运真是不幸。

当李商隐考上了进士不久，就娶了王茂元的女儿。这一下子就牵涉到唐朝的党争。因为令狐家里是牛党， 而王茂元是李党，一个是牛党的人，一个是李党的人。他是因为令狐的揄扬而考中了进士，考中了进士不久，就娶了王茂元的女儿，所以大家就骂李商隐，说他背恩弃义。你怎么娶了敌对的党人的女儿？可是其实李商隐内心是没有这种成见的。偶然的机遇就造成了一种误会，一种不幸的结果，导致李商隐终身的仕宦都不得意。

03 /永不到来的知音与救赎

李商隐年轻的时候曾经学过道，所以他的诗里有很多神仙典故：

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

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我，李商隐说他自己，我曾像青女一样在每个寒冷的夜晚，“丁宁结夜霜”；我也曾像羲和那个神，“辛苦送朝阳”。我要追求的，是丹丘，那个神仙的境界。我要得到那丹丘的、我所追求我所盼望的一个所在，一个人物的消息。“丹丘万里无消息”，我用了“青女丁宁结夜霜” 的感情，我用了“羲和辛苦送朝阳”的努力，我所等待的丹丘却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几”是几次，多少次，有若干次，我栽出来美丽的梧桐树，我等待凤凰飞下来，可是没有。

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写过一个剧，《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两个人在舞台上说的都是无聊的话，都是空话，都是沉闷的话，那就是人生。等待，等待一个人来。等待很久，上来一个人说，你们等待的那个戈多不来了，这一场就结束了。第二场，仍然是这两个人，仍然说的是无聊的话，仍然是寂寞的、沉闷的场面，最后小孩子又来了，说你们等待的戈多不来了。

等待一个人生的救赎，为什么没有等到呢？等待一个美好的盼望，为什么没有出现呢？我用了“青女丁宁结夜霜”的感情，我用了“羲和辛苦送朝阳” 的努力，可是“丹丘万里无消息”，我白白地种了美丽的梧桐树，我盼望我所想念的凤凰会来到，可是什么时候它才来到呢？

这是李商隐。

摘自叶嘉莹先生《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

内容简介

他被誉为李白、杜甫之后别开生路、能够自成一家的诗人；他的诗拥有华丽的语言、美好的意象、铿锵的音调，受到无数人的喜爱，然而千载之下，众说纷纭，像谜一样存在——他就是李商隐。叶嘉莹女士从自己在不同年龄阶段读李商隐诗歌的感受出发，结合李商隐坎坷的人生故事，为读者细细讲述李商隐诗歌深微幽窈的心灵境界以及无处不在的浓郁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