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卿：一个财经系官员的诗歌之旅（上）

小时候住在山脚下，雪夜围炉而坐，油灯昏暗，忽有客人敲门，主家起身迎入，帮客人掸干净头上、肩上的雪，奉上一盏热姜茶，场面何其温暖。

由是记住了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还有一首名诗《送灵澈上人》：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像极了镜头干净、梵音萦绕的MV。

以前也粗略看过刘长卿的简介，他的生平一直争讼良多，甚至连生卒年也未能明确，《全唐诗》中将他排在颜真卿、李白的前面，至于他的做官经历，各家多采用《新唐书·艺文志》的说法：

《刘长卿集》十卷，字文房。至德监察御史，以检校祠部员外郎为转运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转运留后，鄂岳观察使吴仲孺诬奏，贬潘州南巴尉。会有为辨之者，除睦州司马，终随州刺史。

这段话里面，“至德监察御史”云云，绝对有问题，而储仲君先生编撰《刘长卿诗编年笺注》，认为他生于开元十四年前后，卒于德宗贞元六年，比王维、李白小二十多岁，自然也比颜真卿小二十多岁，且认为他至德二年才登第入仕，释褐长洲县尉。这一考证要精确得多。

我们不妨从至德前后的局势，来反推刘长卿的生平。

刘长卿诗名早著，是中进士的热门人选，当时举子们将最有希望夺魁的人称为“棚头”，刘长卿就是棚头之一，他还没来得及中举，赶上安史之乱爆发，原本正常的仕途之路中断了。

乱世一切从权，这对刘长卿来说未必是坏事。

为了解决江淮以南士子不能正常选官的问题，至德元载十一月，肃宗派宰相崔涣绕道至江南招纳遗才，崔涣估计把取士标准放得比较宽，因为第二年八月，他还因为滥进选人，被取消了这项差使。

刘长卿就是崔涣取中的人才之一。

至德年号一共才使用了一年半左右，崔涣到江南取士，前后大约也就七八个月，他虽是宰相，委任人才的权限却不会太大——监察御史属于他无权委任的职位。

刘长卿的第一任职务应该是长洲县尉，这是士子们起家最常见的职位，佐理县令处理行政事务，刘长卿后来在给崔涣写的祭文中回忆道：

长卿昔忝初秩，公之一顾。谬厕当时之选，敢忘国士之遇。

意思是崔涣为他走上仕途关照良多，使他得以脱颖而出。

讲不清刘长卿运气好还是不好，当上县尉的第二年正月，他被派去代理海盐县令。

刘的诗歌集中有一首《至德三年春正月时缪蒙差摄海盐令闻王师收复二京因书事寄上浙西节度使李侍郎中丞行营五十韵》，这个标题足够长，将他任职的时间和职务说得很清楚。假如他在至德二年已经任监察御史，再到地方代理县令是不太可能的，如果系贬官，他断不会谦虚地说“谬蒙差摄”，至德三载二月，朝廷下诏改元为乾元元年，因此《新唐书》所谓“至德监察御史”是不可能的。

代理县令没多久，刘长卿出事了，关押在一个寺庙改成的监禁场所等候处置。

唐代基层官员取祸的缘由，无非是财务上有问题，或是办案出错，再就是得罪了上司。刘长卿刚刚上任，理应不会急着贪贿，他性格耿直，得罪了主管官员的可能性最大。

处理结果下来，刘长卿贬官岭南，可刚走到江西，又通知他暂缓前往，这段时间刘长卿必定反复申诉过，当然少不了托人疏通关节。可能是因为政令不通，案件的审议竟然持续数年之久，直到广德元年才终谳，刘长卿得以量移——从遥远的贬所调动到条件优越一些的近地，这通常意味着惩罚结束。

唐代地方官员上升的渠道有限，一名县尉级别的官员，很难提拔进京官系统，除非朝中有强援，或者政绩特别突出，否则一辈子都可能在地方上转来转去。

说起来，还是安史之乱给了刘长卿一个特别的机会。

安史叛军从范阳打到关中，与唐军的战事集中发生在河南、河北一带，兼及关中与河东，这些地区原本是唐朝最有经济活力的，饱经战事之后，千里无人烟，几乎倒退到了史前阶段，连禁军都吃不上饭，怎么办呢？当务之急是把长江流域的财富和物资转移过来进行支援。

肃宗启用了一批年富力强的官员来办理这些事情，高智商的财政官员刘晏就是其中翘楚。短短几年之内，刘晏等人主持打造了一个中央直属的财政机构：盐铁转运司。

盐铁，顾名思义就是对盐铁等特殊商品实行专卖，转运则是从江南一带，把粮食等物资运往京师。刘晏身兼盐铁使和转运使，创造性地用盐税盈余来搞运输，将盐铁转运司变成了常设机构，且在各个重要地方设置分支，通过这种方式实现了中枢对地方财政的有力控制，帮助唐朝从安史之乱的沉重打击中满血复苏。

盐铁司权限很大，自成体系，不仅掌控赋税，还拥有经济事务的监察职能，甚至常备兵卒以禁捕私盐，这个机构骤然在几年之内兴起，自然需要大量专业、能干的人才加入，相比传统的词臣而言，财经系官员自有其专业要求，只有务实干练的人选才能跟得上节奏。

刘长卿早年建立的庞大人脉资源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与宰相元载很早就认识，与刘晏更是认了同宗——刘长卿在诗中称其为“四兄”，摆脱海盐县一案的负面影响之后，刘长卿即将步入一段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