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不懂薛宝钗 读懂才知她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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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不懂薛宝钗 读懂才知她悲哀

初读红楼,走近薛宝钗——这个与林黛玉平分秋色的女子,我看到一张端庄美丽的脸,脸上永远是大方得体的表情,该微笑的时候绽放微笑,该沉默的时候保持沉默。

我不懂,“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的薛宝钗,怎么能拒绝样式新奇的宫花?十二枝,哪怕留两枝呢。

母亲薛姨妈说她古怪,从来不爱花儿粉儿。我怎么觉得,她辜负了自己的艳冠群芳呢。

一、宝钗的素白世界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芦雪广吟诗作对。“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不知道莲青到底是怎样一种颜色,素净是肯定的。除了贫女邢岫烟无御寒之衣,只有李纨穿的是青色褂子——她是孀妇,薛姨妈的十二支宫花送遍了姑娘,奶奶,却没有送到她手里。

同样是那一天,黛玉穿的明艳动人,曹公用他一贯“吝惜”的笔墨描写了黛玉的衣着,这在整部《红楼梦》中是绝无仅有的:“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

那一天的湘云也是俏皮出挑:“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引得黛玉直叫她“孙行者”。

宝琴更是独领风骚,披着一领金翠辉煌的凫靥裘,宛如画中的人儿。可是宝钗这朵牡丹花,却如此低调内敛,不怕辜负了白雪红梅吗?

她的世界我不懂。对美的追求是年轻的女子的本能。黛玉的玻璃绣球灯,探春托宝玉从外面买来的“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小玩意儿,莺儿编的盛满鲜花的新鲜花篮,湘云的奇装异服,都是生命绽放的气息,可是我却看不到宝钗有什么心爱之物。

“莫言绮毅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那一回,她看了宝玉的玉,莺儿笑嘻嘻说出她的金项圈的秘密。被宝玉缠不过,她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给宝玉看了。这样的金锁,被她轻描写说成“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被视作金玉良缘的信物的金锁,她竟如此不在意。我不能不相信她的话。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黄金锁,也锁住了宝钗的美韶华。

元妃赏的那串红麝香珠她倒是戴上了,映着雪白的酥臂,看呆了宝玉。可我也不明白,她肯戴上这个,是谢恩的意思,还是为了给长辈看,还是她自己的确有几分喜欢这个呢?

有人说宝钗戴上这个是表明接收到元妃指婚的暗示,因此要戴上招摇过市。可是元妃的赏赐,且不说与指婚有无关联,就说这个红麝串,分明是姊妹们都有的赏赐,并无特殊含义。况且文中还说,宝钗见只有宝玉的与自己的赏赐一样,觉得“大没意思”。

宝钗不会用红麝串来炫耀自己。我宁愿相信,她是对这个手串情有独钟。

宝玉的怡红院是刘姥姥走不出去的仙境迷宫,黛玉的潇湘馆像上等书房,探春的秋爽斋格调高雅。而她的蘅芜苑,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青纱帐幔,衾褥朴素。土定瓶,供了菊花在里面。

贾母直呼使不得,说,年轻姑娘家这样素净,也忌讳。

我不懂,贾家既然已经送了来的陈设摆件,何必退回去,宝姑娘并非不配用,用不起——薛家再落没,也是赫赫有名的四大家族之一。这样是否有点矫枉过正呢?还是她就是要克己内敛到如此地步?

生在“珍珠如土金如铁”的泼天富贵之家,走的却是极简风的路子。也许,是家道中落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忧患意识?

探春管家期间,给了邢岫烟一块玉佩。宝钗把未来的堂弟媳妇教育了一番:“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尾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

是的,宝钗的穿着朴素大方,不尚奢华。宝玉探病那回,宝钗“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籫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这样的宝钗,端庄雅致,却也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同样出身于皇商之家的夏金桂,穷其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

二、宝钗的无情之源

也许,宝钗是真正有大格局的人。花粉,红妆,服饰,陈设,都不在她的眼里。

其实何止这些身外之物,宝钗似乎连人之悲欢离合乃至生死也不看重。金钏跳井,王夫人自责落泪,宝钗劝说,哪有这样大气性之理,若果然是自尽,也是个糊涂人。尤三姐自尽,柳湘莲出家,薛蟠痛哭不已,薛姨妈亦伤感。宝钗却不以为意,催让薛蟠发送货物,请伙计们是要紧事。

清代学者陈其泰因此说:“宝钗真是无情之尤,于此可见一斑。”宝钗果真是无情吗?她对宝玉是否有情?我没有答案。我只是试图接近她,哪怕只是一小步。

顾城说,“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所以不会执留,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但是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以做一点女红,或安慰母亲,照顾别人。她知道空无,却不会像宝玉一样移情于空无,因为她生性平和,空到了无情可移。她永远不会出家,死,或成为神秘主义者,那都是自怜自艾之人的道路。她会生活下去,成为生活本身。”

顾城对宝钗的解读,围绕着“中庸之道”,他不止一次论断,“其实她又何尝看得上宝玉。”“实际上她根本看不上贾宝玉,但她也无所谓。”

宝钗之识,之博,都在宝玉之上。她称宝玉为“无事忙”,“富贵闲人”,有调侃,是否也有几分不屑,一丝艳羡?从她对邢岫烟说的薛家大不如前的那番话,我隐隐读出了宝钗对家族走向衰败的忧患。

宝玉是贾府的继任者,可是他却绝无担此家族重任的想法。除了安享尊荣,他只愿姐姐妹妹守着他到死,一起灰飞烟灭。宝钗与宝玉的价值观是相悖的。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宝钗是入世的,是励志的。她应该知道,宝玉既不能带她“上青云”,也不能乐道安命。宝玉只是个耽于逸乐的“富贵闲人”罢了。这样的宝钗,似乎是应该看不上“于国于家无望”的宝玉。

可是宝钗果然对宝玉无情吗?也许对此,她自身也充满了纠结与矛盾。

宝钗进京,原本为了待选。可是艳冠群芳的她竟然落选,这个信息是通过那一回“负荆请罪”传达出来的。宝玉拿宝钗比杨妃,调侃她“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大怒,冷笑:“我到像杨妃,只没有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此话诧异。

听起来像讥讽宝玉无能,又是对落选的悲愤与不平——怕是呆霸王薛蟠闹出的人命案,阻了宝钗进宫的前程。也许,宝玉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三、宝钗的动人之处

先她而来的黛玉与宝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宝黛初见,宝玉摔玉。宝钗与宝玉的梨香院一聚,却也是“试看金娃与玉郎”的旖旎。

通灵宝玉上“莫失莫忘,仙寿恒昌”,金锁璎珞上“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莺儿说,“倒像一对儿”。金娃玉郎一相逢,此情此景,宝玉难免心旌摇荡。可巧,黛玉竟也来了梨香院,一句“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粉面含酸。不知道面对黛玉的半含酸,宝钗怎么想?

宝钗向来含而不露。对黛玉的小性向来不怎么计较。劝告宝玉不要吃冷酒,入情入理:“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

黛玉之酸,也是好看之至: “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明明是“指桑骂槐”,却让人无可奈何。宝玉一笑而过,宝钗不去理会。薛姨妈接茬,黛玉那番“强词夺理”,让人又恨又爱。

宝黛之青梅竹马,耳鬓厮磨,宝钗怎么可能不知道?若是宝钗有意于宝玉,该是怎样的失落惆怅?

然而宝钗永远是宝钗,不会有黛玉的轻狂。所以平时也看不出来对宝玉有什么私情。唯独宝玉挨打那一回,宝钗分明是真情流露:她托药而进,低头弄衣带。她言辞恳切,情急之下说出“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也……”

其言语“亲切稠密,大有深意”,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的“娇羞怯怯”,更让人惊异。难怪宝玉见了受用得“心中大畅,早将疼痛丢在九霄云外”。

这一回的真情流露,很难让我相信,宝姐姐对宝兄弟无情。另有一次便是《绣鸳鸯梦兆绛芸轩》那一回了。

袭人借故走开,将宝钗一个人留在午睡的宝玉的卧房。袭人给宝玉绣的鸳鸯肚兜恰在手边,宝钗忍不住拿起那鲜亮的活计,替她做了起来。那一幕恰好被黛玉窥见,黛玉叫湘云看,湘云怕唐突了她的宝姐姐,一改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做派,不肯接黛玉的茬。

那个午后,似乎是宝玉与宝钗之间唯一的一次难得的安静的独处时光。宝钗低头绣鸳鸯的时候,是否有一腔情柔涌上心头?然而宝玉于梦中却痛斥“金玉良缘”,声称,“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我偏说木石姻缘”。

怔住的宝钗不知作何感受?她是否也会心酸不已,怅然若失?还是无知无觉,不悲不喜?书里说,自从“金玉良缘”之说传出来,宝钗反而远着宝玉,觉得没意思。过去不以为然,现在我倒是信了。只是不知宝钗到底是真无情,还是要用无情来规范自己?

她的冷香丸,要抑制“胎里带来的热毒”,也许,那所谓的热毒是否如同宝钗惊鸿一瞥的真情流露一般,是她压抑的人性的显露?秦观有一首《南乡子》,窃以为用在这里颇为应景: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不觉,我竟然对那个看不懂的姑娘有了一丝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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