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绵延了几千年的中华传统文化里,儒家思想放射出的璀璨光芒,照亮了中国文化乃至世界文明的轨迹。凤凰网国学特此推出专题《穿越两千五百年,寻找儒家14位圣贤》,呈现中南大学刘立夫教授“立夫讲国学”儒学篇系列课程,带您追寻儒家贤达们的身影。接下来,让我们认识了解提出“性恶论”的荀子。
先秦三大儒,就影响来说,荀子不如孟子,孟子不如孔子。
如果你去过曲阜孔庙,稍加细心就会发现,在孔庙里特别讲究论资排辈:除了享受主祭的孔子外,他的亲传弟子颜回、曾参,第二代弟子子思,还有第四代弟子孟子,皆受配享。本来,“孔子之后无圣人”,那孔子岂不很孤独吗?于是,除了将孔子尊为“至圣”外,其余四个人也冠以圣者之名:亚圣孟子,复圣颜回,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思就是《中庸》的作者孔伋,孔子的孙子。这4人就是孔庙里的“四配”,配者陪也,作为圣人孔子的陪衬而享受祭祀。之外,还有十二哲、七十九先贤、七十七先儒,加起来有一百多号人呢,构成一个庞大的儒家圣贤系统。但是,所有这些人里面,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人,他就是荀子。
司马迁《史记》里将孟子、荀子合传,称“孟子孙卿列传”,明摆着是孟荀比肩,不分伯仲,为什么后来的荀子就默默无闻了呢?我们今天觉得荀子的影响不如孟子,实际上,荀子在宋代以前影响比孟子还大。而且荀子在孔庙里面本来是有牌位的,后来却被逐出孔庙,连配享资格都没有,让人匪夷所思。下面我们来分析荀子的身份之谜。
一、荀子身份的变化
儒家作为一个学派是孔子创立的。孔子以后的数百年间,儒家演变为种种派别。到战国晚期,“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儒家分出八派,墨家分出三派,这是韩非说的。造成这种复杂的分化的原因,主要是时代变了,诸子百家之间竞争日趋激烈。荀子思想的多元性、多样性是他的时代造成的。
1、荀子是战国晚期最有学问的学者
荀子是赵国人,比孟子晚出约70年,这个时候已经是战国晚期。荀子的生平事迹记录很少,我们根据相关材料,整理出荀子经历的几次关键事件:
其一,在秦国与秦昭王讨论儒家的作用。秦国重视法家,富国强兵,效果明显。荀子见秦昭王,秦昭王问他:“儒家有用吗?”这确实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从孔子到孟子以来,儒家的以德治国理想四处碰壁。荀子后来写了《儒效》、《非十二子》、《富国》、《王霸》等等文章,都是荀子对于儒家本身的反思。
其二,在赵国与孝成王讨论军事问题。儒家一般不谈军事问题,孟子说“春秋无义战”,后来荀子写成《议兵》一文,主张合理战争,也就是仁义之师。参加这次讨论的,除了荀子、赵孝成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曾经做过将军的临武君,另一个是荀子的学生、后来做了秦国宰相的李斯。
其三,在齐国稷下学宫任首席专家。荀子在50多岁的时候到齐国,因资历很老,在稷下学宫做过3次“祭酒”,祭酒相当于首席专家。稷下学宫里面各路神仙都有,荀子与当时的阴阳家有过交锋,荀子后来写成《天论》,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主张天人相分、人定胜天,批判阴阳家的天人感应说,得罪了当时那些炙手可热的阴阳家。于是有人诬陷他,荀子被迫走人。
最后,荀子晚年到了楚国,楚国的执政春申君任命他为兰陵令。兰陵在今天山东省的临沂市兰陵县,这里有荀子墓,现在还建有一个“荀子文化园”。荀子活了大约75岁,在当时算是高寿。
荀子的思想,与他一生的遭遇有密切的关系。他与秦昭王论儒,与赵孝成王议兵,在齐国稷下学宫与各种学者交锋,晚年任兰陵令,这些经历促使他对诸子百家的优劣是非进行深入的思考。
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於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我们现在看到的《荀子》这本书,加起来有32篇,每一篇都有明确的主题,如《劝学》、《修身》、《礼论》、《天论》,这比他以前的《论语》、《老子》、《孟子》之类的只分章节不分主题的语录体有很大的进步。荀子虽然是战国晚期最有学问的儒家学者,但他的思想已不属于纯粹的儒家,他对各家的学说都有过批评,即使对于儒家,他也毫不客气。
2、荀子对儒家人物的大不敬
荀子虽然是一位儒者,但他除了孔子和子弓以外,谁都瞧不起。他写了一篇文章,叫《非十二子》,一口气骂了12个有影响力的学者,说他们表面上“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实际上都是歪理邪说。这里学者里面涉及阴阳家、墨家、道家、法家、名家,但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荀子对儒家内部的批评:“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mao,愚昧)儒、嚾嚾(huan喋喋不休)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弓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大意是说,只知道效法先王却不得要领,还自以为才华横溢,见闻广博。借古人之口,提倡仁义礼智信五种道德,理论晦涩难懂,还郑重其事地说它出自先师孔子。子思、孟轲的这一套理论,得到了那些愚昧无知的儒生七嘴八舌地附和,代代相传。这就是子思、孟轲的罪过了。
试想,如果荀子没有跳出儒家的圈子,他会这样大胆、放肆地对儒学前辈给出如此的定位?可见,荀子这样的心态,已经超越了儒家的阵营,有点若即若离的味道。
荀子还有一篇文章,叫《儒效》,称儒者也有三六九等:“有大儒,有雅儒,有俗儒,有陋儒,还有贱儒。”指名道姓地称孔子是“大儒”,孟子是“俗儒”,子夏是“贱儒”。他虽然承认孔子是“圣人”,但加了一个定语,叫做“圣人之无位者”,空有其德而无实际的政治地位,相当于庄子说的“素王”。这属于大实话,也带有某种不恭和无奈。荀子说:“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
孔子只是道德教化的精神领袖,而非实际的政治领袖。在位者未必有德,有德者未必在位,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荀子比孔子、孟子实际多了,他推崇“圣王”,而非有德无位的纯粹的圣人,认为儒学必须与政治权力相结合。
3、“二千年之学,荀学也”
这句话是谭嗣同说的,很有影响。他的原话是这样:“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交相资,而罔不托之于孔。”
“秦政皆大盗,荀学皆乡愿”这话听起来有些惊世骇俗。乡愿,就是和事佬,凡事不讲原则,与坏人同流合污。这里指的是假仁假义。这段话的意思是说:
第一,中国两千多年来的政治制度是秦始皇创建的中央集权加专制主义。谭嗣同是个革命家,他反对清代的君主专制,便骂秦政是“窃国大盗”,借国家名义剥削人民、压榨百姓,这是最大的抢劫!
第二,中国两千多年来的政治指导思想是荀子一系的“乡愿”儒学。谭嗣同说荀子一系的儒学违背了孔子的真精神,是孔子本来就反感的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之道。秦政借孔子仁义之名,行专制窃国之实,荀学也乐于与专制主义相唱和,二者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客观而言,谭嗣同这句话有些以偏概全,过于激进,但也不能说它全无根据。荀子确实是战国晚期儒学的集大成者,他吸收各家之长,对周公的“制礼作乐”来了一次最彻底的改变,比孔子、孟子都要彻底。荀子的学问不是理性主义,而是现实主义,是王霸并用,德法并举。荀子门下出了两个最有名的两个学生:一个是韩非,一个是李斯,都是法家。韩非集法家之大成,李斯则做了秦国宰相。一个搞理论,一个搞实践。法家成全了秦国,也毁掉了秦国。秦国虽然灭亡,但法家的治国理论还在延续,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儒学“独尊”的名义下运作。从这个意义上说,谭嗣同说二千年之学皆荀学,间接地承认了荀子对于中国政治制度的设置起了关键作用。
4、荀子被逐出孔庙
历史地看,荀子的地位曾经一度超过孟子。汉代儒生所学习的“五经”,其解说大多来自荀子。司马迁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中将荀卿列于孟子前面。王充《论衡》中也有“荀孟之徒”之语。两汉时代孟子常遭批评,而荀子皆受好评。这种情况与汉代的政治制度“杂王霸而用之”有直接关系。
到唐代,荀子的地位仍然高于孟子。唐太宗在《帝范》中反复引用荀子之言。魏征在贞观十四年上疏中说:“君,舟也。民,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
直接来自荀子《哀公》篇中的“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直到中唐,因儒学复兴运动才发生改变。韩愈反对佛老,提出“道统”论,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列为儒家道统人物,而将荀子与扬雄另列为不纯粹的儒家,开启了尊孟抑荀之风。
宋代理学家更瞧不起荀子。你看,理学家提倡“天理人欲”之辨,而荀子却是“有法无天”,天人相分,人定胜天,把天命给否定了。理学家提倡“心性”儒学,都与《中庸》有关,而《中庸》属于思孟学派的作品,荀子都搭不上边。后来的心学家王阳明公开承认他的“致良知”学说源于孟子。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荀子的地位一落千丈。到了明嘉靖九年(1530),荀子终于被逐出孔庙。
有人问,荀子作为儒学集大成者,是否还有机会再请到孔庙中接受配享呢?其实,这些都是历史的陈迹,我们没有必要为五百年前的事情翻案。我们今天关注的,不是荀子再进孔庙,而是要搞清楚他的学问真相到底是什么,对于现代社会有何启示?
二、人性之恶与荀子的政治哲学
1、善是人造的
荀子是中国第一位专业礼学大师。荀子之所以推崇“礼”治,是基于他对人性的看法。他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性恶》的论文,开头第一句就直奔主题:“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人的天性都是恶的,其善良的行为皆出于人为。注意,这个“伪”不是虚伪,而是人为,相当于英文中的artificial,人工的、人造的、整过容的。你看韩国的女演员长得都差不多,英文就是artificially beautiful,人造的美,绝非“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种自然美。荀子告诉我们,世上的“好人”也是一个道理,既非天生,也非伪装,而是靠后天的教化而培养起来的。
2、欲是恶的根源
英国哲学家霍布斯说,“人是什么?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在天使和野兽之间,人性之谜实在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荀子说人性皆恶,恶到底是什么?
“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这是荀子性恶论的要点。换句话说,性恶论的“恶”就是人的欲望,一旦人类的欲望之门打开,就会发生无休止的争斗。你去看看现实生活的人吧,哪一个不想追名逐利?哪一个不想声色犬马?又有哪一个不想躲避危险?如果顺着人的欲望,不加节制,这个社会肯定会乱套。
人都有欲望,没错,但欲望是否都会变成恶?膨胀的欲望,过分的欲望才会变成恶。荀子说的恶应该是后一种,否则的话,他的理论前提就错了。不过,荀子这个理论影响其实是很大的,后来的人性论探讨都应该考虑过荀子的问题。唐朝的李翱认为“性善情恶”,人的本性是善的,但情感欲望是恶的。后来宋儒有“天理人欲”说,提出了“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看法,天地之性是生来就有的,是天理,是本来的善;气质之性是由于每个人气禀不同和外界的原因产生的,提倡要“变化气质”,回归天地之性。这其实是对孟子的性善论和性恶论的综合。
3、好人与坏人
人性除了有善根,也有情感、欲望,所以,性善论和性恶论都有道理。但是,如果有人非要问:荀子和孟子哪个最值得相信?你怎么回答?我的看法是:孟子看到一个人会说:“你这个人虽然坏,但本质是好的。”荀子看到一个人会说:“你这个人虽然好,但本质是坏的。”在荀子的眼里,没有一个好人;在孟子眼里,没有一个坏人。二人的境界确有不同。孟子看到了人的神性,荀子看到了人的魔性。天使和魔鬼都藏在人性里,孟子倡导给天使以玫瑰,荀子更看重给魔鬼上镣铐。
有一则这样的报道:
在澳洲的某监狱,狱警们为了让心狠手辣的犯人改邪归正,给每个犯人安排照看一只流浪狗。狱警们希望能借助这群狗来改造这些犯人。当狱警把这些狗带到犯人面前时,他们的眼神立马变得温和起来,甚至有一名杀人犯看到狗后流下了眼泪,一种同情心油然而生。这些犯人曾经都是独来独往,不懂得与人相处,关爱他人,动不动就大打出手,但自从有了狗相伴后,他们开始变得温和,变得有耐心、有责任感,决定重新做人,改邪归正。
人性本来是善恶兼具的,但有些人也许受过太多的刺激,看到满世界的人都是坏蛋,处处设防;也有人明知世界充满险恶,也曾上当受骗,但他仍然坚信世界的美好,相信坏人也有改过自新的一天。大概前一种人是荀子,后一种人是孟子。
三、“礼治”到底是什么?
荀子是中国的第一位专业的礼学大师,他主张“礼治”或“以礼治国”。历史地看,荀子的“礼治”思想是继承孔子而来,而孔子又是从上古三代总结而来。周公在公元前11世纪“制礼作乐”,第一次创立了中国历史上完备的礼制,孔子最为推崇的就是西周初年设立的这套礼仪制度。但孔子还说过,夏商周三代的礼有前后损益的关系,到周代最完备。可见,中国自有国家以来就一直采用以礼治国的模式。
问题在于,孔子讲礼,荀子也讲礼,他们两个讲的是一样的礼吗?如果从细节上看,很难看得出来。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礼,在本质上都是为了确立“尊卑有别,上下有序”,这是原则性的方向。不过,因为孔子以仁释礼,“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使得孔子的礼学披上了一层温情。孟子的仁政,很好地诠释了孔子以德治国的内涵。这一切,都根源于性善论。但是,荀子就不同,他性恶论使得他所谓的礼治偏离了道德的方向。
礼的内容,既有法律的成分,也有道德的成分。法律是告诉你不能做什么,道德是告诉你应该做什么。由于荀子从人性恶出发,他的礼治只能偏向于你不能做什么,防止人民“越界”。
“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从礼的形式看,祭祀天地、祭祀祖先,在儒家那里通用,但荀子强调“隆君师”,这跟孔子、孟子大不一样。在荀子,圣王就是“君”,“师”是儒者,儒者只能在君的领导下发挥作用,所以,荀子的隆君师,本质上是尊君。
“君者,国之隆也。父者,家之隆也。隆一而治,二而乱。自古及今,未有二隆争重而能长久者。”尊君和隆父是一贯的,这在孔孟那里都没有这么说话。荀子的观点,为韩非作了铺垫,儒家的“三纲”的源头主要就在这里。谭嗣同说“二千年之学,荀学也”,看到的也是荀子礼学对于君主集权、社会尊卑秩序的维护。
今天也有“礼”。我们要遵守的规则、规范,有的归道德,有的归法律。道德是软约束,法律是硬约束。遇到冲突,道德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打官司”。但道德与法律的界线也不是绝对的。比如,我国于2012年修订颁布、2013年7月1日起正式实施的新《老年人权益保障法》,第十八条规定,赡养人应当履行对老年人经济上供养、生活上照料和精神上慰藉的义务;第十二条规定,每年农历九月初九也就是重阳节为“老年节”。
现代国家到底是“以法治国”还是“以德治国”?如果你认为是以法治国,那为何西方的选民对国家领导人和官员的人品还提出很高的要求呢?中国为什么还要求党员干部廉洁自律、加强修养呢?可见,这样的二分法是很难自洽的。
有人说,新加坡的法治社会就是罚过来的,吐一口痰,罚1000块,但这肯定不是法治社会的全部。我们国家好多年前也试过,比如在火车站,你不小心丢了一张纸,或者吐痰,马上有人过来,罚你五块钱,但后来没有实施下去。梁启超说过,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只是不踩底线,那个国家是没有希望的。不踩底线就是不触碰法律,如果人人都这样,那雷锋就一个也没有了,这跟中国的圣贤传统背道而驰。中央电视台好多年都有《感动中国》颁奖典礼,就是要表扬那些道德情操特别高尚的人,以移风易俗,促进社会的和谐美好。还是孔子说得好: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靠政令来管理,以刑法来约束,人民会想方设法避免刑罚,但不以犯罪为耻;让道德来引导,以礼制来约束,人民不仅讲规矩,而且有羞耻心。孔子这个“德主刑辅”的政治原则,应该是一个中庸之道。
荀子的政治理想,也就是儒学与王权结合的“圣王”理想,大约过了100年,在汉朝的董仲舒那里获得成功。好了,我们下次就讲董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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