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为天地立心”的唯物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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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载:“为天地立心”的唯物论者

编者按:在绵延了几千年的中华传统文化里,儒家思想放射出的璀璨光芒,照亮了中国文化乃至世界文明的轨迹。凤凰网国学特此推出专题《穿越两千五百年,寻找儒家14位圣贤》,呈现中南大学刘立夫教授“立夫讲国学”儒学篇系列课程,带您追寻儒家贤达们的身影。接下来,让我们认识说出千古名言的儒学大家——张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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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载是二程的表叔,比二程大十二三岁,他的学问很好,二程虽然很自负,看不起他们的老师周敦颐,却对张载敬畏三分。张载的学问被称为“气学”,因为他提出了一个观点叫“太虚即气”。后来的理学家一再讨论的许多概念命题都是他先提出来,比如“气质之性”、“心统性情”、“民胞物与”,特别是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博大情怀,一直被后人称道。

张载比周敦颐小3岁,但与周敦颐一样,都只活了57岁,天不假年,道德文章极好却后继乏人。直到明朝末年,才有王夫之等人继承他的唯物论,但那叫“私淑”,不是直传弟子。张载生于1020年,今年正好是他出生1000年,陕西师范大学举办一个纪念张载诞辰1000周年的学术研讨会。对于陕西人来说,张载是一张含金量很高的文化名片,确实值得纪念。下面我就谈谈他生活和思想的一些亮点。

一、范仲淹一句话改变他的人生方向

张载是陕西凤翔眉县横渠镇人,世称“横渠”先生。他那个地方属于关中地区,北宋的时候与西夏交界,经常打仗,所以他对西北边防特别关注。他年轻时候研究兵法,一腔热血,希望带兵打仗,收复失地。21岁的时候,他给当时的陕西招讨副使、相当于西北军区副司令的范仲淹写信,推荐自己,范仲淹觉得他有志向、会干大事,就对他说:“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意思是读书人还有比带兵打仗更重要的事情,就是以道德教化人民。这句话改变了他人生的方向。

张载38岁考中进士,与他同榜考上的还有曾巩、苏辙、苏轼,后面这三个人都是大文豪,而张载是大哲学家兼诗人。这一年是宋仁宗嘉佑二年即公元1057年。

张载一生做的官不大。他做过云岩县令,云岩县在今天陕西的宜川地区。他每个月都挑一个良辰吉日,准备酒菜食物,召集乡里年龄较大的老人汇聚在县衙办公的地方,请他们吃饭,亲自为他们敬酒,目的是让人懂得尊敬老人的义务。他还经常下乡,访问民间疾苦。后来,宋神宗让他做了京师崇文院的校书,这个职务大致相当于国家图书馆的馆长或副馆长之类。张载政治上比较保守,他主张恢复上古三代礼治,推崇井田制度,对王安石的变法持观望态度。他的弟弟张戬(jian)做过朝廷的监察御史,与王安石不合,被贬到了地方。张载怕受牵连,干脆辞去了崇文院的职务,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横渠镇讲学。张载晚年曾有人推荐他到京师直接负责朝廷礼仪的太常礼院去任职,但被人抵制,内部意见不统一,结果没有做成,只好打道回府,在回家的路上因病去世。他去世的时候连丧葬的钱都没有,他的几个学生一起出资买了棺木护送他的灵柩回老家安葬。

张载称得上是一个全才,百科全书派,他不仅研究儒学,还对天文地理、花鸟虫鱼都有兴趣,英国科技史家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说,张载的气论是11世纪关于“感应原理的非常明确有力的叙述”,并且长期保持着“它的活力”。不仅如此,张载还把佛教、道教的学说都加以钻研:

“又访诸释老之书,累年尽究其说,知无所得,反(返)而求之六经。”

大意是,张载读遍了佛老的书,感觉没什么收获,后来又回到了儒家的经典。注意,宋明理学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超越佛老,重构儒学的思想系统。张载是儒家,他其实是有收获的,至少有佛教、道教的思想参照,否则就不会提出那么多原创性的思想。我们今天要理解张载、甚至所有其他的理学家,都要把佛道二教作为一个被批判的背景去了解,否则,就没有办法讲清楚。

二、“太虚即气”与唯物辩证法的异同

过去教科书上把张载看成是一个伟大的唯物主义思想家,就是因为他的思想基础是“太虚即气”。

“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

太虚本来是指天空,这里代指天地万物,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有形的,无形的,都是“气”的变化形态。如果大家觉得这个“气”不好理解,不妨用“物质”来代替它。其实,张载的气,与现代哲学的物质完全一样。

张载认为,包括人类在内的天地万物都是物质的存在,物质是不灭的,而佛教和道教的世界观都是错误的:

“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知太虚即气,则无无。”

前一句是批佛教,后一句是批道教。张载说,佛教的轮回报应、鬼神观念,道教的长生不死都是错误的。佛教认为“心生万法”,天地万物都是因心而生灭,心才是天地万物的根源。还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虚幻不真实的存在,我们所见到的山河大地都是虚幻的假象,这叫“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这里要说明一下,张载这个批评不一定准确。佛教讲世界是虚幻的,不是说世界不存在,而是说世界无常,处于流变之中。张载强调世界的物质性和真实性,而佛教强调世界的精神性和虚幻性,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视野。张载还批评说,老子讲“有生于无”,无中生有,虚无怎么会产生有呢?我们今天看来,张载批评老子的“无中生有”未必切中要害,老子说的“无”和“有”,实际上是“无形”和“有形”,某些哲学史家也将老子归为唯物主义阵营。可以说,张载用物质性的气去批评佛道二教的世界观,并不一定会奏效。

有人将唯物辩证法概括为很经典的四句话:

“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规律是可以认识的。”

这四句话完全可以套到张载身上,张载的“太虚即气”完全包括了上述意思,我们中国人容易接受唯物辩证法,一点也不奇怪。当然,张载毕竟不同于西方的哲学家,主要有两个不同:

第一,张载认为世界是运动的,运动源于阴阳双方的对立,这个与对立统一规律相通。但他同时认为:

“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

这句话是他对《周易》的一个解释。其中的“象”是卦象,代表任何事物。任何事物都是对立的存在,对立各方都朝相反的方向变化,相反则相仇,仇就是斗争,斗争以和解而告终。这个相当于老子说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冯友兰曾经引用过这句话,他说,境界不高的人搞斗争哲学,“仇必仇到底”,境界高的人搞和谐哲学,“仇必和而解”,后者才是哲人应有的处世智慧。

第二,张载认为规律是可以认识的,这个与现代哲学的可知论是相通的。但他同时认为,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有“见闻之知”和“德性之知”的区别:

“世人之心,止于见闻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

见闻之知是“小知”,是小聪明;德性之知才是“大知”,大智慧。见闻之知向外求,是求外在的真。德性之知向内求,是求内在的善。现代人强调思辨和知识教育,一般意义上的“知识”都属于见闻之知。实际上,知识固然重要,德性更为根本,“立德树人”仍然是中国现代教育的指南针。

三、“变化气质”就是改变精神长相

人性到底是什么?是善还是恶,还是非善非恶,从孟子以来,就一直没有定论,直到张载第一次提出“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区别,人性问题的争论才告一段落。张载的人性论在宋明理学是一个非常大的突破,在这之前所有的思想家都没有把人性讲得这么全面。

按照张载太虚即气的观点,人与万物都源于天地之气,人性通于天性。天地之性是纯粹的,自从鸿蒙开辟,才有阴阳五行的差别。气质之性善恶混杂,是有个体差异的,与父母的遗传、地理环境、社会条件都有关系。有人急躁,有人平和,有人灵活,有人迟钝,有人善,有人恶,这都是气质之性的表现。

“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返)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弗性焉。”

一个人从娘胎里出来,就告别了本来的天地之性,有了刚柔缓急的差别。那怎么办?张载的意见是4四个字:“变化气质”。也就是通过后天的努力,尽量返归天地纯粹至善的本原,成为圣人君子。

我们今天还用“气质”这个词。气质其实就是精神长相,要靠后天的努力修养才能改变。人是可以改变的。人们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的性格改变很难,但不是不能改变。还有一句话:“行为形成习惯,习惯形成性格,性格决定命运。”一个人要改变性格,改变气质,把握自己的命运,确实需要勇气和强大的自制能力,从细节做起。张载“变化气质”的思想是一种积极的人生观,是很有正能量的。

这里有一个问题。张载说人性通于天性,天地之性是纯粹的善,但实际上天地有什么善?又有什么恶?我们常说“草木无情”,连情都没有,何谈善恶。天地之性其实就是儒家推崇的伦理道德,是为了给儒家伦理道德寻找一个超越性的支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是子思、孟子、张载都推崇的天人一体观,但他们都没有说清楚,或者说他们的预设是有问题的,还不如佛道二教的高明。为什么?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本来就是不仁的嘛,哪有什么道德情感。佛教讲“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人心若不与外界打交道,就会保持清净原貌。应该说,张载只看到了人的道德境界,他还达不到无善无恶的天地境界。这个问题,直到王阳明才得到解决。王阳明提出“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不仅包含了儒家的道德境界,也包含了佛老的超道德境界。王阳明才真正把儒佛道三教真正吃透,他的思想境界是宋明理学的最高峰。这个我们以后讲王阳明的“四句教”会有一些说明。

四、“民胞物与”是儒者通用的座右铭

张载还有一个著名的思想,叫做“民胞物与”。什么叫“民胞物与”?就是要“大其心”,扩展自己的心量,把天地万物所有的东西都看做与自己生命相连的一部分。这个思想出自张载的《西铭》。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微小)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翻译过来是这样:天是我的父亲,地是我的母亲,我不过是天地间一个微小的存在。我的身体虽然微不足道,但精神可以引领天地的变化。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同胞兄弟,而万物皆与我同类。

这真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观念,万物一体!但是,张载毕竟是儒家的士大夫,他生活在一个等级社会,不可能把每一个人都看成一个样,否则岂不成了佛教的“众生平等”了吗?于是,就有了下面这句: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

皇帝是天地的嫡长子,而大臣是嫡长子的管家。那个时代是等级社会,有皇帝,有官员,你得承认。我们今天讲民主平等,大家知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不能否认社会分工,政治身份有高低,有党员干部,也有平民百姓。张载接着说,尊敬长辈,慈爱弱小,要将天底下所有的人,无论是衰老残疾之人,还是孤苦无依之人,抑或是鳏夫寡妇,都视为我困苦而无处诉说的兄弟。这些话我们现在也同意。张载还说,我们要顺应天意,做我们该做的事情,要学习那些古往今来的道德模范。他最后说:

“富贵福泽,将厚吾生也。贫贱忧戚,庸(用)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富贵福禄,是天地父母的恩赐,让我生活过得丰厚;贫贱忧愁,是天地父母的考验磨砺,让我走向成功。无论富贵贫贱,我都欣然接受,泰然处之。活一天就尽一天的义务,直到问心无愧地死去。

《西铭》很短,250来字,与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还有佛教的《心经》,字数几乎一样。这个很有意思。文章不怕长,就怕短,用最少的文字写出最深刻、最有价值的思想,那才叫精品。《西铭》是张载自己的座右铭。后来很多人都觉得他写得太好了,可以作为所有读书人的座右铭。

五、如何理解“横渠四句”

大家都喜欢这几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它听起来特别响亮,也特别励志。最近习近平总书记也引用过这段话。但是,我敢肯定,很多人只觉得他好听,励志,至于到底是什么意思就不管那么多了。

我们先来看它的出处。张载的原话和我们今天引用的话稍微有些不同,在《张载集》中有两个版本:

“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比较一下,后面两句的“往圣”、“去圣”意思一样,特指孔孟圣人。但是前面两句的措辞不同。一个是立志,一个是立心,一个是立道。经过朱熹等人的整理,才确定为今天我们常用的这四句话,冯友兰称之为“横渠四句”,读起来平仄抑扬,朗朗上口。怎么解释呢?

第一句“为天地立心”。天地本无心,它只生养万物,没有任何私心。如果有心,也是廓然大公,正直无私,仁爱一切。所以,人才是“万物的尺度”,天地的“心”靠人去立。如果是“为天地立志”,这个志可以理解为“志向”、“志愿”,是一种愿力。张载是儒者,他要将仁爱无私的道德理想泽及天地万物。

第二句“为生民立命”。立命就是让人过得好一点,别死于非命。说得通俗点,就是“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但张载写的都是“为生民立道”,字面意思是偏重于道德教育,树立正确的人生价值观。估计是后人觉得“立命”比“立道”好,不能全搞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很重要。

第三句“为往圣继绝学”。这句话是有背景的,从韩愈、李翱那个时候就提出,孔子、孟子以后的1000多年,儒家已经不纯粹了,受佛老的影响很深,要重振儒家。二程、张载都有强烈使命感,要承接中断千年的儒家道统,自觉抵制佛道二教的诱惑。有人错误地以为,我只要多读点书,就是为往圣继绝学,实际上是为自己找门路,与孔孟的精神传统没有半点关系。

第四句“为万世开太平”。这句好像有点吹牛,其实不是。注意这里用的是“开太平”,古人解释这个“开”是希望的意思,立志继承圣人的理想和事业,希望天下永久太平。这是人生理想。如果是“致太平”,那意思就不同,做到万世太平,谁也没这个本事。

张载提出了很多富有原创性的思想,在宋明理学家中独树一帜。他博学通达,才能、学问、见识都很超拔,而且人格高尚,有圣贤气象。二程就说,自从孟子以后,读书人都没有张载那样的见识。这是极高的评价。但是,人无完人,二程却不赞同张载的太虚即气,二程说,形而下的东西叫做“气”,形而上的东西才是“理”,理比气高。这个意见到了朱熹那里,就有了复杂的“理气之辨”。

好了。张载就说到这里。宋明理学已经讲了四个代表人物,周敦颐、二程、张载,后来朱熹对他们进行了综合创新,集其大成,将理学推向一座全新的高峰。下次我们讲朱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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