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秋水》|黄耀红:河神与海神的哲学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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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秋水》|黄耀红:河神与海神的哲学对话

水,无疑是中国文化里的审美对象。这个意象带给我们的文化联想更多是什么呢?是时间的一去不返,是离愁的迢迢不断,也是历史的浩浩荡荡。孔子游于齐鲁,他的思想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相呼应,因而,在他眼里,水是“逝者如斯夫”的生命匆遽与人生执着。老子生在秀美的江南。在他眼里,水是最完美的人格,所谓“上善若水”是也。

其实,古典文学里不乏各种“水”的书写,然而,总起来看,江湖随处可见,大海却鲜有显形。古人虽有“四海”“海内”之类的空间想象力,但真正面朝大海的时候并不多。海的存在,总在遥远的俗世之外。然而,庄子不是这样,他是真正将“大海“带到我们面前的哲人。

《逍遥游》的开篇里,有一片旷古无人的蔚蓝,那是由北冥至南冥的浩淼,是海天苍茫的律动。到了《秋水》里,我们会忽而发现:所谓“百川东到海”的感慨,在这里变成了一场河神与海神的哲学对话。在这里,我们欣喜地看到:大海是自然存在,更是文化与哲学的存在,它不仅是开阔浩瀚的襟抱与格局,更是超然深远的玄思和智慧。《秋水》里的“水”,不复是江流宛转,湖光山色,而是将全部人生与哲学赋予大江大海的深沉辽远。

孔子说,“乘桴浮于海”;陶渊明说,“丈夫志四海”;蜀僧说,“吾欲之南海”。海从来就代表着终极与理想。《秋水》里的“北海”却不是这样的隐喻,它是一个参透人间智慧的神。

在《秋水》里,河流入海的自然存在化作了充满神性的哲学对话。因此,它所唤起的远不只是文学的共情,而是思想的澄明。读这样的文字,内心莫名有一种奔腾的节奏: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秋阴多雨,秋水依天时而至。河水之美,在其势;而河水之势,又在其时。其时其势,只一个“灌”字而境界全出。灌,而非“涨”“满”“注”之类,说明水之大、势之猛。水没过河中洲渚,唯余一片汪洋。远望对岸,连牛马都分不清楚。

在诗人眼里,这或许是“百川东到海”的壮阔,就是“何时复西归”的感伤。然而,在哲人眼里,《逍遥游》里小大之辩赋予了新的内涵,即由河流入海的过程蕴含着“势与量”的哲学关系。

《秋水》里的河伯,是一个神,却有着“人”的可爱。“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河伯对于时势和自我的感受,不正是你我的感受吗?然而,他不只有寻常可爱的一面,更有其超常可敬的一面。他的可敬来自于他的自知之明,来自于他的生命反省。“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而向若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已若’,我之谓也。”河伯不是一个神的符号,他的动作与内心都在文字里栩栩如生:“旋其面目”,即迅速地转过脸来;而他的话语也真诚地发自肺腑:“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也,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殆者,危险也。大方之家,即悟了大道的人家。“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这是民间俗语,在古音里“百”与“若”之间是押韵。若,在这里就是指北海之神的名字,他叫“若”,取其若有若无的意思。“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也,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庄子的思想要旨,与孔门儒家观点歧异。这里我们特别注意《秋水》对于孔子和伯夷所持的态度。文章说,世人普遍认为,孔子因删定六经而以博识闻于天下,而伯夷则因谦让而显其情深义重。作者引述一个观点说,有人以为孔子的多闻其实是他的“少”,伯夷的义重其实也是他的是“轻”。“始吾弗信”一语埋下伏笔,即河伯见到海神之后,这种看法就改变了。

河伯的这一番话,深得北海若之心。他觉得河伯是一个可以和他谈宏深大理的人。为什么呢?苏格拉底曾说,他“唯一所知的是便是自己无知”。人之为人,对自我局限性有如此深刻的自觉,苏格拉底其实就是在摆脱“人”的局限,他因此而成为全雅典最聪明的人。河伯的反省让他不再是河水,而是河神,一个可以与海神对话的存在。“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

“语大理”,即谈论高深的哲理。之所以可谈,关键就在于河伯“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河伯因为势与时,才见到北海之神,但他在在“海量”的面前,自知“见笑于大方之家”,反省到自我的局限与丑陋。这正是走向智慧的开始。在《逍遥游》里,鲲鹏、蜩、学鸠,冥灵、大椿……几乎每一种生命都是各有其性的有限存在。《秋水》里所列举的井蛙、夏虫和曲士,它们分别受制于空间禁锢,受制于时间限定、受制于名教束缚,即“拘于虚”“笃于时”和“束于教”。他们都不具有反思自我生命局限的能力,当然就走不出自我的迷障,都不可能拥有河伯这种“乃知尔丑”的自我突破的力量。这远远不只是道德层面上的虚怀若谷的修养,而是能否走向道家哲学的前提。

北海若神与河伯的第一轮哲学对话,话题似乎也在讨论《逍遥游》曾说过的“小与大”,然而,《秋水》为这个论题赋予了新的思辩内涵,它将小与大的哲学理解放到“势与量”变化中考察。

北海若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海之大,在其量,那是不可计数的量,亦即不盈亦不虚的无穷量。既“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又“不知何时己而不虚”。北海若神正是从“量无穷”出发,获得了“万”与“一”的相对智慧,即从无穷的“万”之中看见最小的“一”。“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在大山也。”明明是大海,何来 “小”呢?就在于大海意识到它的“量无穷”是根植于“天地”的。“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四海够大了,但相对于广袤的天地来说,不就像一个空洞在大湖之中吗?中国够大了,但相对于海内而言,它不说像一粒稊米在大仓之中吗? “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号,即名号,天地间存在着万物,人只是其中之一;九州人口聚集、百谷滋生、舟车来往,每个人只是众生之一。“人”相对于万物,九州相对于宇宙,不就像毫毛相对于马的全身吗?文字如河水,流动至此处时,我们不只是觉得它的势与力,而是时间、空间与意念一层一层向着无穷敞开。庄子的宇宙观于此可见,庄子的生命观亦于此可见,他的历史观也于此可见:“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五帝以揖让而显其伟大,三王却以兴师争夺而辉煌,仁人忧患于社稷,任士繁劳于职务,他们似乎都想着历史上的“万代千秋”,而在本质上也不过只为“一世一时”;看起来是“量”,何尝又不是“势”?因此,如果世人赞伯夷义重、仲尼广博的时候,他们不就像你河伯曾经自以为水“多”一样吗?

庄子对伯夷与仲尼的态度由此可以管窥。

河神与海神的哲学对话,就像冲浪一样,从势与量的关系出发,《逍遥游》里所论及的“大与小”获得了更为细致的哲学诠释。

河伯说:“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以天地为大,以豪末为小,这也不是人之常情吗?这话似乎没毛病,可北海若却否定了。天地大而豪末小,这只是一个常识,就像一个标签,它很可能掩盖了世界“无穷”的本质。海神由量说到时、分和终始,从而引出无与有、始与终、生与死、喜与忧等等哲学思辩的话题。

他说:“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何以量无穷?因为物无穷;何以时无止,因为时间没有尽头;何以分无常,因为天命无常;何以终始无故?因为“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生生不息,周而复始。随着量、时、分、终始的范畴打开,庄子的思想亦由小大走向了寿夭与生死。在他看来,既然“量无穷”,所以“小而不寡,大而不多”;既然“时无止”,就“遥而不闷,掇而不跂”(遥,长;掇,短。即寿长不悒闷,夭折而也不欣企);既然 “分无常”,就“得而不喜,失而不忧”;既然 “始终无故”,就“生而不说,死而不祸”。庄子妻子死后,之所以“鼓盆而歌”,并非寡情,而在理深。在他的齐物与逍遥哲学里,生死贵贱之间都没无“分别之心”。因此,由无穷、无止、无常、无故,我们走进了庄子哲学的核心,那就是“无”——无小大、一寿夭、等贵贱、齐生死,最终与自然融为“一”体。当生命置于此种无限之中,痛苦将得以纾解,而生命的时空、认知也将拓开有与无的功利樊篱:“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从知识或认知来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们所知的,不如我们所不知的;从时间与生死来说,我们有生的时间,不如我们未生的时候;如果以有限求无限,以小求大,就会迷乱而不能自我满足。由此可见,豪末之小没有界限,天地之大没有尽头。

小亦无穷,大亦无穷,我们就活在无穷的时空里。

河海二神之间的第二重哲学对话,在有形与无形之间展开。话题从河伯所说的“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而开始。最小的存在是无形的,而最大的存在又无法为其限定范围。河伯问北海若,这句话是不是真的?这个问题,使得小大之辩上升为有形与无形之辩,是哲学思维的重要跃迁。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郛,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

前面海神从“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来阐发其宇宙观,这里谈的却是“势”,所谓精与粗的关系,就自于“势”。取以小观大之势,则不可能全面;取以大观小之势,又不可能真切。“夫精,小之微也;郛,大之殷也”。精,是小中之小;庞大,是大中之大;大小虽有不同,其各有其合宜之处。这是物的变化之势。对海神来说,最为精彩的思维升华在于由精粗之辩走向名实之辩,进而走向有无之辩。“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他说物之精粗,往往只限于有形的世界,至于无形的事物,像意念、像精神、像道,就不能用数的办式来加以分解,那些不可限定范围的“大”,正是数量不能穷尽的存在。联系到名与实关系,如果“粗”是以言语来表达的有形存在;那么,“精”就是只以心意来传达无形东西。言语所不能谈论的,心意所不能传递的,就不在精粗的范围之内了。为什么要由精粗谈论有形和无形呢?因为,在庄子哲学里,超乎有形世界的最高存在是“道”,道就是无形的存在,是对有形的超越。

其实,孔子也说“道”,在儒家思想中,君子是理想人格,讲究内圣而外王;庄子的理想人格不是君子,而是“真人”,即返璞归真者。庄子笔下的“真人”或“大人”与君子不同,他在合乎人性的同时也合乎自然。由真人的行事追求,我们约略看得到儒道思想的分歧。

对真人来说,“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不会出于对人的伤害,也不会标榜给人以仁慈和恩惠(人与我);他 “动不为利,不贱门隶”——干什么都不为一己私利,不会轻视门差役之类的人(贵与贱);他 “货财弗争,不多辞让”——无论什么财物都不去争夺,也不推重谦和与辞让(争与让);他 “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凡事从不借助他人的力气,但也不提倡自食其力,同时也不鄙夷贪婪与污秽(有与无); 他“行殊乎俗,不多辟异——行动与世俗不同,但不主张邪僻乖异(俗与异);“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他不以爵禄为荣,也不以刑戮世为耻(荣与耻);他“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是与非)。——知道是与非的界线不能清楚地划分,也懂得细小和巨大不可能确定清晰的界限。这样就走向“真人”的境界: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即体察大道者不求闻达,修养高尚者不计较得失,清虚守静者忘却自己。

总之,庄子哲学思想的基调不在“分别”而在于“同一”,看似对立的价值与力量,其实这里都是浑融如一的存在。因此,在天性与人性、自然与人为之间,真人始终秉乎人的天性与自然。

然而,现实并不像庄子所说的这样。古往今来,贵贱小大之别不是始终存在吗?那么它们到底起缘于哪里呢?这是河伯的疑问,也是俗世如我的疑问。

“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这一次,北海若说了一大段话予以阐释,而反复用到的这个语词则是“观之”。观即看,所谓贵贱大小的问题,从根本上说缘于人类看问题的立场、角度与方式。“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贵贱之辩来自道物。“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天地万物本没有贵贱的区别,这是天道。然而,若从万物自身的角度看,他们无不各以自己为贵、而以他物为贱。

大小之辩来自差等。“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大的眼光去万物,万物无一不是大的;以小的眼光去看万物,万物无一不是小的。天地够大了,但比起更大的宇宙来,它也是小小的米粒;毫毛够小了,但比起更小的事物来,它也是高大的山丘。比较,产生了大小。

有无之辩来自功用。“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以相无,则功分定矣。”凭某种功能存在去看待万物,则万物都具此功能;以某种功能缺失去看待万物,则万物都缺失这种功能的;存在或缺失,如东与西一样相反相成,不可或缺。事物的功用与本分由此而定。

是非之辩来自趋向。“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前述功用偏于客观的存在,这里的趋向则指向主观的感觉。顺着你肯定的取向去看万物,那万物都呈现肯定的样子;顺着你否定的取向去看万物,那万物都呈现你否定的样子。可见,是非是相对的,就像历史的尧和桀,他们都自以为自己正确却又都否定对方。人们平时的趋向与持守变而显而易见。

争让之辩来自历史。“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尧、舜禅让而称帝,子之与哙却因禅让而几乎灭亡;商汤、周武以争夺而成为帝王,白公胜却因争夺而遭致杀身。可见,争与让并不是什么不变的规律。

有与无之辩来自器用。“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栋梁之材可用来冲城,却不可以用来堵塞洞穴,万物的器用不一样;骏马良驹一天奔驰上千里,捕捉老鼠却不如野猫与黄鼠狼,万物的技能不一样;猫头鹰夜里抓取小小的跳蚤,细察毫毛之末,可是大白天睁大眼睛也看不见高大的山丘,万物的禀性不一样。

治乱之辩来自“未明”。“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只取法对的而不取法不对的,只看重治而忽略乱,这怎么可以呢?这里未明自然存在之理和万物固有之情。这就像是重视天而轻视地、重视阴而轻视阳一样,其不可行性已是非常明了。

逆顺之辩来自时俗。“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有时候,背逆世俗的人,我们称他篡逆之徒;有时候,顺应世俗的人,人们称他叫高义之士。

北海若为河伯阐释了世间贵贱大小的由来,它来自道物之分,来自差别、功用、取向、器用等等,河伯再问:我们该怎么做呢?北海若说, “为”或“不为”,都归于一个“无”字。

一是“无一”与“无方”。

“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贵与贱可以循环往复;心志自在,而不与大道相违。多少可以更替、延续;不要偏执一端,而与大道不一。是为“无一”。“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国君,没有一点儿偏私;像土地神没有偏私;四方无穷,没有界限;兼收并蓄、包藏万物。是为“无方”。

二是“无动不变”与“无时不移”。

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世间齐物,什么短长呢?道无始终,物有死生,什么成功可以依恃不变?或虚或满,万物不固于不变之形。岁月不居,时间不会停留。消长、虚实,周而复始。明乎此,方可以谈论大道。万物生长,像是马儿飞奔、马车疾行。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改变。人生天地之间,我们怎么做呢?顺乎自然的变化吧。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呢?

至此,河伯与北海的对话走向了《秋水》的最深处,即对于天人关系的思考。在庄子看来,人即人为,天即天性。他的核心观点就在于,不要以后天的“人为”去抹杀自然的“天性”。后世以自然主义教育相标榜的罗梭与此完全一致。

就像《逍游里》所到了“神人”一样,《秋水》中的“至德者”也是“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亦即火不能使之热,水不能使之溺,寒暑都不能侵害到他们,飞禽走兽也不能攻击他们。因为,他们明察天人关系。“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 即天然蕴含于生命内里,人为显露于行为外在,高尚的修养顺应自然。

对于天人关系,《秋水》有其全新的哲学诠释。“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牛马生就四只脚,这就叫天然;用马络套住马头,用牛鼻绾穿过牛鼻,这就叫人为。他道家看来,谨守自然的禀性而不丧失,这就叫返归本真。”为了阐明这种天人关系,《秋水》又将如此至理寓于万物之中,写下言近而旨远的哲理寓言。

故事发生在独脚兽夔,多足虫蚿,与无足的蛇与自然的风之间。夔羡莫蚿有万足,蚿羡慕蛇的无足,蛇又羡慕风的无影。此中寓意不是说物不满于自己,而是说物各有其性,亦各有其用。就像“风”所说,我呼呼地从北海来到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来阻挡我而我并不能吹断手指,人们用腿脚来踢踏我而我也不能吹断腿脚。即使这样,折断大树、掀翻高大的房屋,我也能做到。天与人的关系在这里,小与大的关系也在这里,凡与圣的关系其实在这里。

在《逍遥游》里,蜩和学鸠,《秋水》里的井蛙与夏虫,并不是供我们嘲笑的对象,庄子显然并不是要世间的“小”都去追赶“大”,甚至成为“大”,那就带来一种都成为大鹏的“成功焦虑”。庄子不是这样,他强调不要以人为去抹杀天性。自然不只是大自然,而是自然本心。尊重本心,就是尊重生命的本来。《秋水》的后半部分有三个故事,分别发生于庄子与楚王、庄子与惠子之间。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这个故事与前面所说的哲理之间存在精神上的呼应。何谓贵贱、何谓有用与无用,楚王与庄子之间的故事充满启示。在庄子心里,逍遥与自由才是生命的最高价值。因此,他反对世间的一切名教,把任何崇高名义下的牺牲视为假神圣。他不希望被供奉,被展览,他要保持着生命的本来,不为外物和权力所异化,庄子哲学其实是一种人生美学。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鹓鶵即凤凰之类的鸟,它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泉水不饮。惠子囿于一已之心猜度庄子,己之有用,在他则可能无用。吓,拒绝。李商隐的《安定城楼》中写道: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其典正出于此。

最后这个故事是关于庄子与惠子的。

庄子曰:“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这里有一个极重要的字眼,即“知”。

在惠子看来,物我之间、人我之间皆不可知,如此必然走向人与世界的分离,而人成为一座座“孤岛”。庄子则认为人物与人我之间是可知的,这种可知在于移情于物。这是一条有别于科学的审美之路,它所强调的是人与世界的情感联系。

王船山先生读到这个故事后,将其放在《秋水》所讨论的哲学关系中考察,从中发现世界与人心的一体存在。他说:若困于小大、贵贱、然非之辩者,彼我固不相知。不相知,则欲以己之有,怜物之无,而人乃灭天。人自乐于陆,鱼自乐于水,天也。天者,含万化而未有极者也。使自困于其量,则人入水而忧其溺,且将怜鱼之沉溺,而奚以知其乐哉?人之所贱,鱼之所贵;人之所非,鱼之所然。惠可以知庄,庄可以知鱼,此天之不隐于人心者,万化通一本也。约之于其分,而天人彻,大小、贵贱、然与非之辩悉忘矣。

【作者简介】

黄耀红教授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凤凰网专栏作者,著有《天地有节:二十四节气的生命智慧》《百年中小学文学教育史论》《底蕴与格局:语文教师专业发展论》《吾土吾湘》《话里有话》《湖湘语文:地域文化下的语文课程建设》《不一样的语文课》《给教育一个远镜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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