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淳 (1483-1544)《漫兴折枝花卉册》
册页(十四开) 设色纸本
1544年作
25.5×27.5 cm.×14
面板及文物商店签
明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流传考
中国艺术研究院 舒光强
自明末、清代以来,画写意花鸟的画家大都会上溯师法陈淳。中国美术史将陈淳和徐渭并称“白阳青藤”,陈淳年长徐渭近40岁,陈淳在前,徐渭继后。陈淳的写意花鸟,上承宋元传统,近师沈周、文徵明,后自立门户。开启了明、清以来写意花鸟的新路径和新变化。他是继沈周以来的又一大家,王世贞在《弇州续稿》中说:“胜国以来,写花卉者无如吾吴郡,而吴郡自沈启南(周)后,无如陈道复”。在他画风和创作理念的带动下,使得文人画体系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和充实。清代的朱耷、石涛、李方膺、郑板桥、李鱓,晚清虚谷、赵之谦、吴昌硕,近代的齐白石、潘天寿等大家都受其影响。其贡献可谓是:承前孕后,独步古今。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局部)
陈淳(1483-1544年),字道复,后以字行,更字复甫,号白阳,又号白阳山人,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祖父陈璚与沈周为故交,父亲陈钥与文徵明为通家之好,情谊笃厚。陈淳既有家学熏陶,又师从文徵明。文徵明曾用谐语相励之曰:“吾道复举业师耳,渠书、画自有门径,非吾徒也”。可见文衡山对这位门人是何其的得意。陈淳自幼饱学,又有名师指授,对于经学、古文、词章、书法、诗、画都有极高的造诣。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局部)
此《漫兴折枝花卉册》,为纸本设色,画幅八帧,书法三帧。画帧分别绘有折技绣球、玉兰、牡丹、梅花、菊花,水仙、兰草和秀石吊钟花。页幅前有陈淳墨笔书“漫兴”二字,各为一帧,页后有作者题识一帧。画幅皆得写生妙法,生动逼真,形简神全,用笔灵动简逸。书法则纵横奔放,不拘法度。画与书相得益彰,可合称双美。此作画作于“嘉靖甲辰(1544年)春二月”,作者就是该年逝世的,当是其最晚年之作。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局部)
这件册页可称得起是流传有绪:有明人陈鎏、项圣谟,清人张廷济、王礼、陆铨的跋识。并经明代大藏家项元汴之孙项嘉谟、清代书画金石版本大家张廷济、藜光阁主人徐仲篪和新安程其复递藏。脉络清楚,传递清晰。
最先在画上题跋的是陈淳的好友陈鎏 ,跋语为“白阳山人画自是一体,以俗眼观之若甚不工,然雅淡中天趣人未易及至,其折技花更佳,坡翁云:花心起墨晕,春色散毫端,若为白阳言者,陈鎏题。子兼(朱文印),雨泉(朱文印)”。书法似文徵明,可知为陈鎏早期所书,有别于中晚期奔放,挥洒自如的书风。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陈鎏题跋)
陈鎏(1508-1581),字子兼,别号雨泉,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文徵明门生、书法家、学者。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四川右布政使。书法尤精绝,“(鎏)工小楷,出入钟、欧,自篆、隶、行、草、擘窠以逮笺疏,榜署书尤丰媚遒逸,有天然趣。”与祝允明、文徵明先后各成一家,并且诸体皆精。著有《已宽堂集》。另外《茅坤鹿门集》申时行《赐闲堂集》《艺苑卮言》《弇州续稿》、《姑苏名贤小纪》、《历代名人年谱》等文献有陈鎏生平及成就的记载。
陈淳与陈鎏同为文徵明门人,都继承了文徵明的衣钵,在书画创作及理论修养方面皆卓有成就,都是苏州人;在艺术创作上,他们都是吴门派的代表书画家。陈淳年长于陈鎏20多岁,年龄相差并不大。他们不仅是同门、同乡,也可算为同时代的人。交往密切,按照当时明人的风气,一起雅集,探讨诗文、书画的时机应该很多的。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局部)
所以,跋语尽是知音的口吻:“白阳山人画自是一体,以俗眼观之若甚不工”,此句意思是“白阳山人的画是自成一派的,门外汉看他的画觉得画得不工细,我是懂陈淳的”。可以看出,这完全是同道好友之间的语气,没有高山仰止式的膜拜,而是直指本质,道出陈淳画“雅淡中天趣人未易及至”,所达到的艺术高度是一般艺术家不可企及的,这是对友人艺术造诣的肯定。并指出陈淳“折技花更佳”,其他题材都不可比拟,达到了“花心起墨晕,春色散毫端”的高超境界。这对后人认识陈淳具有极高的参考价值。
中国书画鉴藏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在收藏前人的作品时,若作品上有作者亲密关系人的题跋,一般都会价值倍增。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大大的确保了作品为真迹原作的可能性,这是书画鉴藏里最为关键的问题;二是这样的人往往比后人更真实的了解作者,他们之间亲身的经历和活泼的交往更具有说服力。师友时语的份量,诚实可靠,亦已久矣,这是一个常识,相信大家都能理解。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局部)
大概是在晚明,此册从苏州流转到浙江嘉兴,归天籁阁主人项元汴之孙项嘉谟收藏,相关内容可从项圣谟的跋书中得知。 项圣谟(1597-1658),字逸,后字孔彰,号易庵,别号甚多,有子璋、存存居士、烟雨楼边钓鼇客等,浙江嘉兴人。书画,山水、人物、花鸟无一不精。董其昌评他的画“与宋人血战”(力追宋代画风),“又兼元人气韵”。李日华称赞他的画风“英思神悟,超然独得”,是“崛起之豪”。极负时名,开一代新风,为“嘉兴画派”创始人。
项圣谟 朱笔山水自画像
项圣谟跋文为“此余仲弟君禹物也,兵燹之后犹得见,此宛然与弟共谈笑焉,感而识之。”从项氏题跋的字迹、风格及内容来判断,此跋大约是题于明亡后的清代。项圣谟生于明代万历25年(1597),在他48岁那年,即1644年,明朝被清人所灭,项圣谟卒于1658年,他在清代生活了15年才去世。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项圣谟题跋)
跋书共计仅三十余字,却包含了书者无限的伤痛。要知道这种伤痛,必须先了解一下当时项氏家族所经历的遭遇和劫难。甲申1644年(史称“甲申”之变),满清入主中原后,清兵下江南,清顺治二年(史称“乙酉”之变),清兵残酷地摧毁扬州之后,进入南京,阴历闰六月攻破嘉兴府城,兵民溃散,戎马交驰,禾城(嘉兴)既陷,劫灰熏天。
这次清兵攻城,对项家来说,是灭顶之灾,项家遭到了洗劫,他祖父(项元汴)所遗留给他们的古代法书名画,项家的累世珍藏,散落丧尽,“凡余兄弟所藏祖君之遗法书名画,与散落人间者,半为践踏,半为灰烬”。有的在战火中毁灭,有的为清兵所掠走,仅有一小部分藏品幸免于这次兵燹。更为惨烈的是,嘉兴府失守,清军屠城,项嘉谟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和一妾跳城内天心湖殉节。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局部)
项嘉谟(?一1645)明浙江嘉兴人,字向彤,一字君禹。项元汴孙。性傥荡不羁。工诗画。曾官蓟辽守备,后弃官家居。有诗名,钱谦益称其“荟蕞百家”,好友朱彝尊对其诗名评价更高“向彤(项嘉谟)阮仲容、谢幼舆一流,诗篇都雅简胜”。其生平简历见《嘉禾徵献录》《嘉禾项氏宗谱》《静志居诗语》等文献。著有《读选堂词赋集》《听月楼咏史诗》《筠庵诗辨》《清居诗话》《木百居杂录》诸书。
此册便是“乙酉”之变(1645),嘉兴遭屠城后,幸存下来之物。项圣谟跋语中所说的“兵燹之后犹得见”。“兵燹”就是指“乙酉城陷”,“犹得见”真是意味深长。见到了此册,就像见到了仲弟,昔日的切磋探讨,欢歌笑语犹在眼前,“宛如与弟共谈笑焉”。见此册,睹物思人,真是五味杂陈,悲痛、气愤、思念、积郁……,感慨万千,难于言表。
项嘉谟的藏品主要是来自家传,其祖项元汴去世后,将所藏古书画及古器物分给了他的六个儿子,按序为:德纯、德成、德新、德明、德宏、德达。据《嘉禾项氏宗谱》中载:“嘉谟,德达第二子”。项嘉谟是项德达的次子,所贮藏的金石书画,多是其祖项元汴“天籁阁”的旧藏。嘉兴项元汴,其收藏之富,鉴定之精,在明朝一代私家收藏中堪称巨擘。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局部)
项元汴及其后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辉煌已逝,但雄厚的家底仍在,优质的藏品及优良的鉴赏传统还是保留了下来。项氏幸存下来的藏品几乎囊括了一整部中国书法史和绘画史,几百年间从未淡出人们的记忆。张丑就从项氏后人手中购买过当年项元汴以三十金购入的一件宋高宗《杜甫诗帖》行书。清初安徽籍古骨商吴其贞就有意来嘉兴,搜求项家的旧物。大约在1817年前后,清代大藏书家黄丕烈就购得当年项元汴把玩书画的大理石画桌,黄氏将此为精神所寄,认为此石已然有灵,“今而后当谨护持之,勿轻去焉,庶足以慰此古物之精灵乎”!嘉兴的金石学家、鉴赏家张廷济,得到了天籁阁的一件项氏旧物,就是出自嘉靖年间苏州巧匠阎望云之手的一张几案。张氏的另一件藏品亦与“天籁阁”有关:就是这件天籁阁中文孙项圣谟题记、项氏子孙项嘉谟旧物——《漫兴折枝花卉》册。所以张廷济很得意的记之曰“国朝后有吾郡天籁文孙胥山樵者题记,洵是珍品”。珍藏有项氏故物,这是何等地自豪!
张廷济于己卯(1819)与此册结缘,购于嘉兴嘉善。 张廷济(1768-1848)清代金石学家、收藏家、书法家。原名汝林,字顺安,号叔未,一字说舟,又字作田,又号海岳庵门下弟子,晚号眉寿老人,浙江嘉兴人。工诗词,精金石考据之学,收藏鼎彝、碑版及书、画甚多。能篆、隶,精行、楷,初规摹钟、王,五十后出入颜、欧间,晚年兼法米芾。游戏作梅,颇多古趣。卒年八十一。著有《清仪阁题跋》《清仪阁印谱及诗钞》《眉寿堂集》《桂馨堂集》《金石文字》《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清仪阁金石题识》《清仪阁古印偶存》等。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张廷济题跋)
这本册页在张廷济家至少保存了二十几年之久,仅三次题跋,前后时间就横跨十年。第一次题跋的时间是道光十一年(1831),跋者时年六十四岁,最后一次题跋(第三次)是庚子(1840)十月,张廷济七十三岁。张廷济对作者的字号、年龄、生平、艺术擅长、画法特点、历史贡献,作品的创作年代、艺术价值及历代藏者的生平事迹都做了详细的考订。
张氏是金石大家,善于考据,他对作品的评鉴,秉承了“征其迹而可信者,著于篇(文)”的严谨精神和治学态度。所以记载较为详实,评述亦较客观,对陈淳的艺术特点等问题能独抒心得,有中肯的见地。他认为陈淳是“写折技花卉尤为三百年来第一佳手”,陈淳的折枝花卉是从明自清,无人可比。此种看法与册内明人陈鎏跋语“其折技花更佳”的观点不谋而合。
在第三跋中,张廷济还谈到自己的女儿张常熹喜画花卉,二儿媳(次子张庆荣之妻)以此册作为临摹的范本。 通过此册可知,张氏家族里有良好的学习氛围,从所藏古物中获取了所需要的各类资源,大大提升了自身及家族的学术与社会地位。此册亦可从另一个角度补益张氏家族史料。
张廷济于1848年逝世,距今已近二百年,读他的跋文,仍然可以感觉到当年主人摩挲把玩的天籁古物的情景。
张廷济像
在1870年(庚午)的秋天,48岁的苏州籍画家王礼见到了此册并题观跋。 王礼(1813-1879),初名秉礼,字秋言,号秋道人、南翁道人(一作士),别署白蕉研主,一号蜗寄生。江苏吴江人,寓上海甚久。幼嗜笔墨,从沈石芗学写花鸟,劲秀洒落,笔如刻铁,隽逸之气,令人意爽。人物宗陈洪绶。名初不重,张熊于坊间见其画,亟称于人,以是知名。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王礼题跋)
王礼是画家,主要成就是画鸟,对此册的描述也是从创作和艺术审美的角度进行评判的,谈的是自己对这件作品的认识和理解。他认为这件作品是“其雨坐无聊遣性之作”,属于作者漫兴的逸笔草草之作,目的在于写胸中逸气,以破“雨坐无聊”,这正是元明以来文人画创作的一种理想状态,犹如元人倪瓒在《答张藻仲书》时自称所言“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写胸中逸气” 。但作品却“自有一种冲和之趣,不可及也”。这是对作品所达到的艺术高度的感叹,对作者艺术成就的仰望。我们从题跋中,只知王礼见到此册是在蜗寄盦。蜗寄盦是王礼的斋号,是在嘉兴、上海、苏州,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还有待进一步考证。这对了解作品是什么时候流转到苏州的,至关重要。笔者限于学识和时间,没有进一步考证,望时贤、方家指正。
王礼作品
大概在光绪年间,此册庋藏于苏州徐仲箎的藜光阁。 徐仲篪(1862-?)富商,精鉴定,富收藏。字望之,号鹿民、乐民,吴江震泽(江苏吴江)人,金石书画碑版无所不好,所储历代法书名画尤甚,筑经楼藜光阁,是为其贮书画之所。
册页幅内有:徐仲篪所得书画金石文字之记(白文)、徐氏世守之宝(白文)、藏于藜光阁(朱文)、曾藏震泽徐仲篪家(白文)、鹿民珍玩(白文)、徐颂慈藏(白文)共计六方印。徐仲篪此册所用鉴藏印皆为治印名家徐三庚所刻。可参阅《徐三庚印谱》。
册幅最后有徐仲篪的外甥一一陆铨的题跋。 陆铨(1889-?),穰梨馆陆心源孙,陆树屏长子。原名陆熙咸,改名铨,字希贤,号庆誉,陆树屏长子。国学生,四品衔湖北补用州同,历湖北全省统捐总局、银钱所帮办、鄂岸督销局督运、湖北六岸督销局水陆缉私总巡、浙江宁波洋广货捐局局长,授闽浙军总司令部参议暨军需处处长,上海爱国捐稽徵处总稽核,上海特别市公安局秘书,青岛特别市政府参事兼土地局局长,财政局局长。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陆铨题跋)
陆铨承家庭,善鉴定。他认为此册为“白阳真迹,为世所珍”。后又紧接着说“设色尤稀”,他认为陈淳的作品设色的更为珍稀,这是极客观的判断。因为陈淳的作品,多为纯水墨,设色的作品相对更少。古玩字画的收藏,行业里多尊奉“物以稀为贵”的理念。此册为设色折技花卉,属于陈淳画作里极稀少的作品。
在之后,他还谈到自明到清的递藏题跋对作品增添了份量,还特别在跋中介绍其先姑丈的生平履历,提到此物为徐仲篪藜光阁藏物。见物,便想到曾游于此处的景情,感触颇多,记此以示眼福并结墨缘。
最后,还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册面为上等三色小团花几何纹古宋锦,色泽古雅可人。居中的签条为牙色绢本,其上有墨笔九字篆书“明白陽山人華(花)草逸品”,下在“翠XX庵X藏”朱文印,右上有上款小字“项嘉谟、张叔未旧藏,陈雨泉、项孔彰均有题识”。落款有“玄黓斋X柘翁长物”。在“漫”字页幅的左下角有“新安程其复神留心赏”(朱文印),在张廷济跋页的左下角有“柘庐长物”朱文印。此册曾被晚清新安收藏家程其复收藏过。
陈淳《漫兴折枝花卉册》(局部)
程其复,生卒年不详,字公恢、心之,号柘翁,安徽歙县人。善书画,尤工花卉,曾为陆宗晖《木香精舍阿房宫赋印谱》撰序,有时名。富收藏,所藏陈淳、徐渭的作品尤精。故宫博物院藏明代林良《灌木集禽图》卷就是程拓翁的故物。程柘翁将此定为“逸品”,亦可知主人极重此册,奉为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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