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人亦梦中人——读刘梦溪先生《八十梦忆》感记

眼中人亦梦中人——读刘梦溪先生《八十梦忆》感记

眼中人亦梦中人——读刘梦溪先生《八十梦忆》感记

【《八十梦忆》,刘梦溪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

八十二岁的刘梦溪先生,新年伊始在三联出版了《八十梦忆》。笔者有幸,第一时间收到他从北京惠赠来的新书,六十万字,厚如秦砖。开卷扉页有梦公亲题的赠言和钤章,字迹微颤,看得我心头也跟着颤。因为前不久他在杭州跟我通电话时说,眼睛有恙,看字越来越费力了。再慢慢翻看一页页照片,一行行目录(其中还收了我整理的“商略雅集侧记”),眼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我知道,他倾注在这部书里的深情和深意,也许只有极少数亲近之人方能体味。

书中精选的人物彩照共计四十帧,有亲人相偎,有胜友欢叙,有名宿雅集,有学术会议,其对作者本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对当世学林来说也是相当珍贵的档案。殊为难得的是,还有二十通珍藏书信的扫描件,系钱锺书、王元化、萧萐父、余英时、金耀基等师友的手迹。毫不夸张的说,梦公的朋友圈,更像是一部当代学案,几乎涵盖了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人文学术领域的“预流”中国学者和海外汉学家。他“梦忆”的这些人物,或为忘年交,或为至交,或为知交,或为君子交,当然还有如王国维、陈寅恪、马一浮这样的神交。尽管他们多数已次第作古,但通过这些文字,他们的性情气象仍生动鲜活,魏晋人物般跃然纸上,如如在在。

2011年8月16日学缘友聚,从左至右:梁治平、沈昌文、杨天石、刘梦溪、汤一介、乐黛云、陈祖芬、董秀玉、李泽厚。】

梦公在“题序”中说:

《八十梦忆》写的就是这些经常出现在我梦中的人物。以学术人物为主。没有想到,我生命的历程中,竟和这么多我敬重的学界人物,有如需情牵梦萦的交集。有些近代人物,是我的研究对象,如王国维、蔡元培、傅斯年、张荫麟、陈梦家、张申府等,虽未亲炙,却如同熟识的师长,没有丝毫陌生感。特别是陈寅恪和马一浮,他们如影随形,时时陪伴着我,成为我学问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强大支撑力量。要而言之,他们都是我亦师亦友的新交旧雨,或者心仪的前辈,把他们可钦敬的道德文章和我本人与之交往的有趣事体记录下来,俾便‘忆往事,思来者’,同时对自己也是一种心理安慰。

书中写了很多“旧雨”,尽管梦公亲切地直呼其名,实际上绝大多数年龄比他大,往往超过一轮。如果从外表、言语到文字去揣测,外人常会误以为梦公与他们年龄相仿。套用梦公的夫人陈祖芬老师曾亲口跟我说的一句玩笑话:“他明明就是个小孩子,却偏喜欢扮老。”早慧而深沉的人,怎会不偏爱与睿智长者相交呢?忘年交久了,不自觉间就会染上长者的那种恢恢古气(注:不是横秋的老气)。可是,那些亲密的老友陆续凋零,特别是晚近数年间,所以,梦公感叹寂寞,他想用文字留住那些有意思的人,留住那些殊胜的温情与快意。于是他用“念故人”“望远行”“忆旧游”“思佳客”“思远人”“长相思”“意难忘”等词牌做目录,来安放各种铭心的人事,也安慰自己的心理。

梦公是个重情主义者。不止一次,他跟我坦言,喜欢跟有意思的人说话。可哪种人是有意思的?他不说,我自然很难界定。不过凭感觉,我讨厌或敬而远之的人,肯定也不会是他喜欢的那一款。所以我也有幸进入了他的朋友圈。我能结识到他,源于第二届全球华人国学大典,颇有点戏剧性。而被他和祖芬老师青眼相待,视若亲人,则说来话更长。总之,对我这个忘年小友,梦公从不吝于关心提点,高兴起来直呼“理兄”“老弟”,偶尔的愠色、严色,我也曾亲睹。

他比我父亲大四岁。家父健在时,我曾一度在北京工作,每每去老先生家,亲切得像回了自己家。我有次忍不住说出这种感受,祖芬老师笑眯眯地说:“本来就是嘛。”家父2018年正月遽然辞世,此后我再去梦公家,偶尔会有种恍惚,父亲是不是在这里?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做梦,希望梦是真的;又像梦醒来,记起了前生的碎片。

作者柳理与刘梦溪、陈祖芬夫妇的合影。背景书架上悬挂着赵朴初先生书写的对联“云若无心常淡淡,川如不竞岂潺潺”。

回到这本《八十梦忆》上来。众所周知,刘梦溪先生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国文化研究所创所所长,《中国文化》自1988年创办至今,主编一直是他在担纲,每年春秋两季号的选题、约稿、编辑,他都亲力亲为,因此造就了这份撑起大陆学术尊严的名刊。但这只是他学术生命的一小部分。熟悉梦公的人都知道,他还是一位出色的学术组织者、人文思想的布道者,当然首先是一位研究力与创作力极其旺盛的文史学者。数十年来用“著作等身”已难概括他的著述之富,特别是从古稀到耄耋之年,他仍以几乎每年出版一两本著作的惊人笔力创造自己的记录。其行文之典雅精昶,叙事之史笔蕴藉,论理之发覆深致,洵为当世独树的大家。我读他的文章,总有种错觉,不知自己在对话这位熟悉的前辈,还是在对话古人。也许,他自己在研究和写作的过程中,就是这样与前人神会心契的,所以能自然而然地切换于古今语境。

在我看来,梦公是个自我完成度极高的人。从古至今,这样的人也不是很多。他知道自己在不同时段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并且有能力高质量完成那些事。他看起来像在争分夺秒抢时间,但实际未必如此。梦公跟我说过,他的研究常常是从这个问题开始,一扎进去却不知不觉转入了另一个问题,出了另一本书,所以他并不执念于某个单一目标。他的书房兼客厅里,挂着一副赵朴初先生书写的对联:“云若无心常淡淡,川如不竞岂潺潺”,出自王国维的《杂感》诗,大概能解释这种心境吧。但就结果而论,这种完成度确然很高,也是不争的事实,从2017年出版的《学术与传统》(三卷本)、2018年《陈寅恪论稿》和《七十述学》、2019年《中国文化的张力》、2020年《王国维与陈寅恪》、2021年《国学与经学》等,到2022年新出的《八十梦忆》,便是非常清晰的明证。当然,你也可以将此理解为一种生命自觉或者文化自觉,古人也有四五十岁就开始整理自己诗文函牍、章表奏议的。能够自己完成的,何必留待后来呢?况且文章寸心,后来者岂能一一洞悉之?

《八十梦忆》的很多叙事,足见梦公一贯的史笔之长。其中藏着很多不便为外人道的隐言,知者自知,不知者亦无碍理解其宗义要旨。还有许多精彩用典,往往多义并陈,饱含深情与洞见,值得细细品悟。

不仅如此,字里行间,我还注意到一种近乎宗教光辉的敬穆。“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梦公是温情而且坚强的,他试图以高僧醇儒般的慈悲与庄敬,将不平、愤懑、狂放、悲伤、抑郁等等,从容收纳到自己的法度内,钟情而不动声色,俨然而不失温度。这跟他在2017年创办艺术与人文高研院时所倡导的保持某种一致——“人类之性体复归于本然之善”,也跟他在1988年《中国文化》创刊词中所标举的保持某种一致——“学者的创造力量和人格力量,不仅需要独立而且常常以孤独为伴侣”。但是,这并不代表他的内心仅有温和而缺乏问题意识与批评力量。像《明清易代与士人之出处大节》这篇与张中行商讨明清人物评价的文章,就足见他在价值取向方面不肯模糊而两是的文笔特点。也许,更多时候,他只是像胡适忆母文里所说的那样,不愿以生气的脸示人罢了。我想,在这一点上,笑眯眯的陈祖芬老师对他影响一定很深。

2020年新冠疫情初起,全国人民都在努力适应隔离生活,梦公偶示我一些文章或照片,其时我隐约能猜出他整理这些的神秘心思,不成想两年后,竟是眼前这厚厚的大部头。收到书的当天,我担心先生不方便看手机,便发微信给助理丽丽,请她代向梦公致谢。

两天后的早晨,我正翻书,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些词,赶紧记下,不期然凑出一副打油联:

老爷子年方八十,以梦为名,以梦述史;

这书儿重达三斤,因人论道,因人观文。

我发给梦公,下午收到他的两条微信:

“像散曲呢[献花表情] ”

“这书儿甚隽。”

2022年1月28日凌晨。

【作者简介】

柳理,政邦智库副理事长,凤凰网国学频道创始主编,全球华人国学大典策划顾问,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国学研究与传播中心客座研究员,深圳大学中国传统文化创造转化研究所兼职研究员。

【壬寅好书推荐】

【《八十梦忆》,刘梦溪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本书是刘梦溪先生最新书稿,概述其对学界先贤学术思想的研究、讲述其与中外学界名人的交往、评点诸多学人的学术观点与著作,兼及自己的学术研究历程。书稿成于作者八十周岁,故曰“八十梦忆”。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亲自组织参与许多重要的文化活动(成立中国文化研究所、创办《中国文化》等),使其得以广泛接触国内外中国历史、考古、文学、哲学等领域的硕学耆老,了解他们的个人经历、学术观点、学术创获,尤其是他通过访谈或者沙龙的形式,对许多学者的言行进行了详细地记录,通过作者的笔,我们可以看到诸如王国维、陈寅恪、马一浮、钱锺书、赵朴初、季羡林、何炳棣、汤一介、余英时、李泽厚、庞朴、金耀基等人一些不太为人熟知的方面,是作者为这些人的画像,这类文字具有广泛的读者,自有其出版价值。

【作者简介】

刘梦溪,文史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国文化研究所创所所长,《中国文化》杂志创办人、主编,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浙江大学求是讲座教授、马一浮书院院长。研究方向为思想文化史、明清文学思潮和近现代学术思想。主要著作有《传统的误读》(1996)、《学术思想与人物》(2004)、《红楼梦与百年中国》(2005)、《中国现代学术要略》(2008)、《陈寅恪的学说》(2014)、《当代中国之传统与现代的变奏》(新加坡青年书局,2014)、《马一浮与国学》(2015)、《学术与传统》(上中下三卷,2017)、《陈寅恪论稿》(2018)、《中国文化的张力》(2019)、《王国维与陈寅恪》(2020)、《国学与经学》(2021)等。

【目录】

题序

第一章 忆少年

亲情与“家学”

一架子书和“一所荒凉的花园”

心感  

古韵乡情

第二章 念故人

悼朴老

挽元化

念育之

忆希凡

甲午岁尾悼庞朴

追念吴小如先生

“士之君子,学之诤友”——思念朱维铮先生  

“高文博学,海外宗师”——怀念柳存仁先生  

文化儿童丁聪  

悼念一位早逝的学界友人  

李学勤先生逝世敬致唁电 

第三章 望远行

追念王昆仑先生

茅盾与红学

周汝昌先生的学术贡献——在新版《红楼梦新证》发布会上的讲话

张舜徽和《自学成才论》

季羡林先生的精神履痕

难以忘怀的李亦园先生

萧萐父先生西行感怀  

王小波的记忆

芦荻老师

第四章 忆旧游

季先生教我感受学问

学术所寄之人——在《汤一介文集》座谈会上的发言

我与钱锺书先生的文字缘

访学记情——和余英时先生的“谈讲之乐”

京港两地书——我与金耀基先生的学缘和友缘

和叶嘉莹先生的相遇相熟

戴逸的“心史”

读《漫述庄禅》致李泽厚

“提前进入死的状态”——读《道家哲学与现代生死观》致叶秀山

思想的力量——读朱维铮《走出中世纪》(增订本)和《走出中世纪二集》

看《范曾》寄遐思

第五章 思佳客

“说真话的时候已经到来”——张申府其人其事

悲剧天才张荫麟

学问天才陈梦家

傅斯年的胆识

学术独行侠何炳棣

陈寅恪的学说为何有力量

明清易代与士人之出处大节

第六章 思远人

“西方皇帝”费正清——在哈佛大学与傅高义教授的对话

狄百瑞的风格

西方大儒史华慈

史华慈最后发表的思想

“在中国发现历史”的柯文

与亨廷顿失之交臂

《红楼梦与百年中国》韩文版译者后记

第七章 长相思

王国维的诸种矛盾和最后归宿

陈寅恪的“家国旧情”与“兴亡遗恨”

蔡元培与中国哲学的现代化

马一浮的佛禅境界和“方外诸友”

钱锺书的学问方式

张舜徽百年诞辰述感

陈从周的淡泊人生

新文化背景下的文言与白话

我们该怎样向大师致敬——《解放周末》对话刘梦溪

第八章 寻芳草

“竹柏春深护讲筵”——白鹿洞书院访学记

“桃花得气美人中”——虞山访柳如是墓

“书生留得一分狂”——波士顿郊外的女作家

杜甫草堂背杜诗的喜乐与感伤

白先勇和青春版《牡丹亭》

茅威涛和《藏书之家》

王朔作为一种文化现象   

第九章 学士吟

文化自觉与“美美与共”——费孝通晚年的思考

大学之道和“止于至善”——金耀基的《从大学之道说中国哲学之方向》

因名见物 由物正名——读孙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书后

红学研究的集成之作——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

“忆旧还寻陶令盟”——序龚鹏程《北溟行记》

高占祥《仁义礼智信简明读本》跋

《读书》与“读书人”和“知识人”

第十章 忆岁月

我的一次学术历险——《中国现代学术要略》后记

敬意与温情——《学术思想与人物》后序

“了解之同情”——《学术与传统》后记

学术典范与文化传承——《学术与传统》商略雅集侧记

隆隆作响的震撼——《陈寅恪论稿》自序

“由史入经”——《马一浮与国学》自序

看不见的传统——《中国文化的张力》后记

孔子为何寄望狂狷——《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韩文版序

大观园里和大观园外——《红楼梦与百年中国》韩文版导言

第十一章 意难忘

中国文化研究所小引

乙酉新年嘉会致辞

丙申仲春所聚义述

《所聚义述》与范曾先生互函

思想小集

《中国文化》创刊词

《世界汉学》发刊寄语

《红楼梦学刊》创刊词

《中国文化》创刊周年座谈会纪要

海上访学记——《中国文化》上海座谈会纪实

为中华文化护法传薪——《中国文化》20周年戊子岁尾雅集发言集锦

第十二章 有所思

一只飘立在空中的洁白羽毛——台湾归来所聚谈话

人生小语

爱为何物

“敬”之一字可以升华世界

文化大观园——王鲁湘对话刘梦溪

大师与传统——刘梦溪在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演讲全记录

第十三章 失调名

俞曲园《病中呓语》的“呓语”

(*上述新书介绍文字及目录,来自“三联书店三联书情”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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