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渌江逐梦》|黄耀红:爱是江月的常主

读《渌江逐梦》|黄耀红:爱是江月的常主

【《渌江逐梦》,李文金/著,北方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

读到李文金先生的《渌江逐梦》,纯属因文结缘。壬寅早春,从未谋面的李先生约我们至其府上作一夕宴饮。高堂华屋,芝兰生春;二三书友,灯下微醺。其时,文学与还乡,亦如沙沙细雨濡湿的夜色。

李文金人如其名,文质彬彬,金声玉振。他戴一副金边眼镜,着一身传统汉服,双目顾盼,谈笑风神,言行之间,恍惚自有那诗书雅韵。

《渌江逐梦》与拙作《一路还乡》同在辛丑岁末问世,又都各自书写自己的故土、风物、人情。这是一种巧合,似乎又是一种情缘。

文字的神奇就在于,它的纯粹足以跨越万山千山,亦足以穿越熙来攘往,那里自有一份懂得和慈悲。

一  

李文金先生的故乡在醴陵,渌江是他的母亲河。

醴陵自古有瓷城之美誉,而渌江,又是湘东的一息文脉,源远而流长。更何况,那“渌”的发音,莫名会叫人想到瓷艺中的釉下彩,想起那江水里的绿意参差。遥想当年,二十三岁却科场未第的左宗棠,曾于渌江书院担任山长。就在那里,左公的才情识见,赢得了晚清重臣陶澍百般激赏,由此成就一段湖湘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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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渌江书院】

在古典汉语里,清江为一脉,青山亦为一脉。一脉者,意味着相承,意味着前世与今生共在,传统和现代相连。世之文学、文化与文明,之所以称之为“文脉”,正在于“脉”乃生命的律动和精魂。

千百年来,溱、洧始终在《诗经》里流淌,而汩罗江也在《楚辞》里钴蓝,无数江楼送别的诗韵更在古典的天空下余音袅袅。至近世,沈从文的湘西里有长河清澈,而被誉为台湾文学祖母的齐邦媛先生又以其《巨流河》而道尽苍黄时代里生命悲欣。

《渌江逐梦》也是与“水”相关的文学书写,全书分六辑铺开,曰:家族盛衰、五味童年、风华少年、三年磨砺、负笈中南、火红岁月。不过,文金先生并非文学中人,更非职业写作者,他的赫然事功更多地为商界所知。当经济占据社会的中心,文学的边缘化便以注定,这个于商海沉浮经年的儒者,而今反过来以文字来追溯和重构自己的精神家园。在我看来,他的文字,与任何外求无关,与文学名家无关,那纯粹是来自出走与回归的怀乡宿命,来自内心汩汩不绝的故土深情。

对于故乡,每个人都是“风景旧曾谙”。

李文金以其干净而清新的文字,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我们带到他的故乡,带到那条泗水河边。那里有简车、垂柳、石桥,有门前的古樟,含苞的荷塘和粉墙黛瓦的祠堂,有春日的晨光、夏日的斜阳……

我以为,他这些关于故乡风景的诗画呈现,与其说是一种文学修辞,莫如说是他此生的精神底色或行色。从那些自然风景里,我们得以窥见他内心的风景。那里有活力与生机,有温暖与丰富,有惊奇与欣喜。一言以蔽之,那里有一种自然与人心的和谐。

试读几段他的文字:

春雨润物细无声,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雷声,春雨从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油菜田沟,一垄垄绿茸茸麦苗地,一行行翻转的草子犁沟里汇集,顺着田沟圳渠,欢快地汇到一起。——《泗水河的馈赠》

夏天的傍晚,夕阳照在清波荡漾的泗水河上,给河面铺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碎银。微风乍起,细浪跳跃的水面,又像一床揉皱了的绿色绵缎,搅起满河碎金。——《鱼塘逸事》

谷堆推开之后,我娘再用推谷耙把小堆的谷子摊薄,推一行向后退一行,每两小时推一次,推过的地方出现一道道柔美匀称的金黄色谷印纹路。——《晒谷坪的见证》

春天,金灿灿的油菜花和蓝紫色的萝卜花,在阳光照耀下,变得格外耀眼;夏天,红彤彤的辣椒,形态各异,有的像灯笼,有的像海马,朝天椒则像过年放的烟火;秋天,金灿灿的南瓜,绿油油的冬瓜,书写着丰硕,冬天,硕大紧实的包心大白菜,在洁白的雪花中如翠玉一般。——《父亲的菜园子》

在李文金笔下,故乡就像泗水河一样长流不息,而他的思念也始终流动。对一个从小在“城市鸽笼”似的楼宇里长大的人来说,或许他们很难理解:这种云卷云舒式的自然情趣,这种劳作与耕耘的美好,这种身体与心灵的健康,奠定了一个乡间少年的生命底色。那种底色不是别的,正是那基于自然和人心的爱与美。

因此,这些乡间四时风物与其说是一种风景,莫如说是一种趣味,一种襟怀,一种精神,它以那超越功利的审美性,安顿且治愈着我们长长的一生。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文金的文字里有一种自然审美的品质。

世间川流不息,人生百代过客。

我们永远都面对着有限与无限的生命追问。无数看起来强大与坚固的东西,最终都无法抵挡时间的侵蚀。

那我们凭什么能生生不息呢?凭借人间的爱。

没有爱。就没有未来;没有爱,就没有世界的生生不息。

记得那晚,文金先生家的灯火很亮,但他的温文尔雅却是有光而不刺眼。他和我们说起故乡的时候,并没有那种志得意满的骄矜,相反,他的话语间充满感恩和谦卑。那么,这种修养,是不是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关呢?

在《渌江逐梦》里,我找到了答案,那里确乎有一种爱的光芒。

我们知道,中国文化是以血缘为纽带的伦理文化,每个人最初都是在伦理关系中“学以成人”。祖宗、家族、父母、兄弟之间,就是一个人爱的源头,也是一个人接受爱、学会爱、传递爱的根本。

文金先生怀念他的母亲,那是一种爱的怀念。我们看到,这个寻常的母亲,有着她对文化的敬重、对博爱的践行。在她那里,孩子上学是生命里的庄重的仪式。因此,不论多贫寒,她给孩子做新衣,买新鞋,在书包上绣红星,煎葱花荷包蛋;他鼓励孩子自学,坚定他报考大学的信心。泗水河洪水爆发的时候,她平时省吃俭用,连一块腊肉都要留到过中秋,但在灾难面前,她将自己储藏在楼上的食盐、菜籽油和大米抬出来,赠给受灾严重的亲戚与邻舍。她的大爱,令受施者感激涕零。我想,她给孩子这种爱的教育,让孩子从小就懂得什么是悲悯,什么是格局吧?

农家青年考上大学,对父母来说,那不知有多高兴。李文金的记忆里永远都是那些爱的影像。他写父母在火车站台上为他送行:

“母亲站在火车的月台上,眼含难舍难分的泪花,目送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去省城;父亲则追随着缓缓驶出站台的火车,一边往前跑,一边不停地朝我挥手告别。直到火车驶过泗汾铁桥,父母飞奔的身影才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喜庆的日子》)

只有把爱当种子,爱才会开花。多年后,当文金先生大学毕业,到涟钢工作。他将父亲从醴陵乡下接到城市与他们同住,朝夕相处,以尽孝心的场面便显出一种爱的传承。

他这样写道:夏日的黄昏,满天的彩霞染红了十里钢城,我和红玲陪着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在青山公园湖边的长廊上散步。人流如织的青山公园里,晚风吹拂着湖水,绿荷叠翠的湖面似青盘滚珠,闪闪发亮。垂下水堤的丝丝杨柳,随风飘荡。”(《钢城的怀念》

一切都是自然流淌。天伦之爱与自然之美,在这样的文字里交相辉映。

《渌江逐梦》有太多这种满贮爱的生活细节。他这样写兄长:“很多时候,我都会在文达哥温暖而又宽厚的背上,摇晃着进入甜美的梦想。我是趴在哥哥的背上牙牙学语渐渐长大的;我也是站在哥哥的肩膀上,登高望远,看到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启智童年》)

他这样写初中时的同学:“我和几位好心的同学不忍心,常常吃到一半,就故意说我们吃不完,让给他们吃另一半”。(《“贪吃”窘相》),绝大多数同学都带去中餐,而一些家境困难的同学却谎称“自己只吃两餐”,而李文金也“故意说吃不完”。读到这些细节的时候,真有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我想,人间有苦难,但因为这样的爱与尊重,我们才看见了那不熄的光明。

爱与敬,从来就在一起。心中有敬意,才会懂得谦卑与感恩。文金先生说,在醴陵城北的佛字岭下,李家世代都曾是当地望族。对一个家族来说,历史是悲欢,是歌哭,是聚散,是起伏沉浮的命运。多年后,李文金在儿时老屋的地基上建起了“仁园”,以传承醴陵城北李氏家族“知廉耻,识大体,懂孝道、讲忠诚”的家训与宗族传承。因为,在李文金心里,遥想老屋形胜、追忆先祖背影,想象那些逝去的繁华,与其说是一种历史荣耀,莫如说是对生命所来的追问。

从这个意义上说,怀乡并不止于自然风物的怀想,它的本质其实是精神血脉的寻根。唯其如此,爱才是历史与未来的架通。

《渌江逐梦》是一个人的精神自传,是他由乡村走向城市,又由城市反哺故土的人生故事。他的书写首先属于个人,属于家族,属于他笔下的村庄、河流以及那些逝去的岁月和依然飘香的烟火。

然而,它的意义并不止于怀念,他以生动的细节与情境,为我们存留了近六十年来、一个湘东山村的自然与风俗。

仅以过年为例,《渌江逐梦》就留下了诸多见证生命神性与敬意的习俗与仪典。如杀年猪、熏腊肉、做伏鱼、制腊货,如以草木灰洗蚊帐、用米汤桨蚊帐,如给大人孩子做新衣、炸红薯片、打豆腐,如焚香秉烛敬神,敬祖宗,如摆上四香碟、四炒碟和十大碗……

这些乡间日常里,有一个乡土中国的文化与审美,有充满智慧的风土和人情。往深层说,这里有一个东方民族的诗意栖居。从这种诗意里,我们看不到狂放,而更多的内敛,是面对苦难的豁达,是生命的恩典。这样文化精神,而今都化入我们的日常,化为中国文化的天人关系、生命态度与和谐人际,成为我们共通的精神家园。今天,在乡村教育与文化面临城市文化覆盖甚至呈现出文化空心化的当下,作者的这些记录,无疑自带一份文化的使命。因此,我们对渌江逐梦的过程,也可以将其理解为文化薪火相传的过程。

李文金先生的客厅正中,有一幅超大的油画。那是一棵葱茏的古樟。他说,坐在这里的时候,他一抬眼就看见自己生命的来处,那里有他的方言、饮食和此生不可抹去的记忆。一个人无论他此刻拥有怎样的光华与荣耀,在故乡的古樟之下,他永远是河边归来的少年。

于我而言,读《渌江逐梦》更像是一场“沿溪行,忘路之远近”的漫溯。

李文金一路走来,都不曾离开过水的陪伴,出渌江而入湘水求学,出湘江而入涟水工作,出涟水而归湘江奋斗。

水,是时光的隐喻。但他心中的美与爱,他的文心与正念,却始终明月临照,他的精神家园永远在水一方。

当我从《渌江逐梦》的文字里走出的时候,莫名想到苏东坡于临皋亭前的感喟:“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江是流变的岁月,月是那亘古的光照,江与月共同构成宇宙生生不息的时空。闲者固然是江月的主人,但读过《渌江逐梦》之后,我想说,爱,更是江月的常主。

【作者简介】

【黄耀红】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凤凰网专栏作者,著有《天地有节:二十四节气的生命智慧》《百年中小学文学教育史论》《底蕴与格局:语文教师专业发展论》《吾土吾湘》《话里有话》《湖湘语文:地域文化下的语文课程建设》《不一样的语文课》《给教育一个远镜头》等。

*本文经作者授权凤凰网国学频道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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