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守义|明清历史小说叙事伦理之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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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守义|明清历史小说叙事伦理之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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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江守义,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叙事学研究与教学工作,已经出版《叙事形式与主体评价》等著作5部(含合著),发表《小说叙事视角的伦理阐释》等论文100多篇,多篇文章被《新华文摘》《中国社会科学文摘》、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转载。

[摘 要]明清历史小说叙事伦理之变化体现在意图伦理、故事伦理和接受伦理三个方面。就意图伦理看,由于时代形势引起的文人心态变化,明代历史小说中真实作者、隐含作者和叙述者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清代历史小说中代之以三者基本一致的劝善惩恶;就故事伦理看,清代历史小说的突出之处在于对女性形象的重视,女性形象由明代历史小说中的陪衬走向独立,这种情况与小说世情化和才子佳人小说的兴盛有关;就接受伦理看,清代历史小说既通过对已有小说的改编让民间伦理冲击官方伦理,又通过对故事传奇化的处理让民间伦理压倒官方伦理,其原因在于接受者对民间伦理不同程度上的认同。

[关键词]叙事伦理;清代历史小说;明代历史小说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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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明清历史小说叙事伦理之变化》

古代历史小说的叙事伦理大致可区分为四个层面:一是就叙事主体层面而言的意图伦理。叙事主体包含真实作者、隐含作者和叙述者三个层面,不同层面的叙事主体其伦理意图各有侧重,又相互联系,最终导致了古代历史小说强烈的伦理说教意图。二是就故事层面而言的故事伦理。故事主要包括人物和情节,就人物而言,无论是立场针锋相对的主要人物,还是形象相对模糊的次要人物,都有鲜明的伦理倾向;就情节而言,不同的情节模式、类似的情节重复、小说情节对史书的变更都有其伦理意蕴。三是就叙述层面而言的叙述伦理。小说的视角选择、结构安排、时间变形、空间设置、节奏变化都可视作文本的伦理表现。四是就读者层面而言的接受伦理。接受者的伦理语境和接受时使用的评点形式,以及接受者对历史小说的改写或翻写,都可以从伦理角度加以解读。

古代历史小说的叙事伦理不仅体现在具体的文本之中,也体现在不同时代的文本比较之中。作为晚出的清代历史小说,没有出现什么新的叙述形式,他和明代历史小说在叙事伦理方面的变化,主要表现在叙述伦理之外的三个方面:(一)就意图伦理而言,二者的伦理定位不完全一样;(二)就故事伦理而言,对女性的态度出现了变化;(三)就接受伦理而言,对历史小说的认识有所拓展。

一、意图伦理:由多样到单一

明代历史小说的意图伦理包括真实作者“惩恶劝善”的宗旨、隐含作者“激发忠义”的目标以及叙述者“语必关风”的表现,真实作者、隐含作者和叙述者因为不同小说的具体情况而体现出多种多样的关系,有三者高度一致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有真实作者强行干预隐含作者的《三国志后传》,有隐含作者和叙述者不一致的《前七国孙庞演义》,有真实作者引起叙述者前后不一致的《东西晋演义》。这意味着,在某些明代历史小说中,真实作者、隐含作者和叙述者这些不同的叙事主体可以有各自的意图伦理,意图伦理从而体现出多样化的特点。此外,晚明的时事小说,同一个故事可写成主旨不同的小说,意味着不同小说的叙事主体对同一故事可以有不同的伦理期待,魏忠贤故事可以是为了“斥奸”,可以是为了“警世”,这也可以看作是意图伦理多样化的一种情形。

清代历史小说的意图伦理相对比较单一。具体表现为:一、就新编的历史演义看,清代小说主要是歌颂忠义,其他的伦理意图基本上被忠义所掩盖。由于明代将主要的历史都演绎了一遍,清代新编的历史演义就比较少,杜纲的《北史演义》和《南史演义》是难得的两部历史演义小说。就这两部演义看,其意图伦理可从小说外部真实作者的伦理动机和小说内部隐含作者、叙述者的伦理诉求出发来加以分析。就小说创作动机而言,杜纲创作这两部演义是希望将南北史写成演义,好让史书内容以通俗的形式为大众知晓,史书中的伦理教化意图也为演义所继承。许宝善在《南史演义序》中指出《南史演义》虽然多有“六朝金粉”气,但不妨碍其有史书的劝惩之意及“治国平天下”之用心:“夫有此国家即有兴替,而政令之是非,风俗之淳薄,礼乐之废举,宫闱之淑慝,即于此寓焉……阅者即其事以究其故,由其故以求其心,则凡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胥于是乎在……且圣人删《诗》,不废郑、卫,亦以示劝惩之意。是书之作,亦犹是而已矣。”小说蕴含之意和作者动机一致,其伦理意图均在劝惩。《南史演义凡例》第九条云:“凡忠义之士,智勇之臣,功在社稷者,书中必追溯其先代,详载其轶事。暗用作传法也。”叙述者用史书作传之法以达劝惩之意。二、就清初的时事小说看,即使是同一故事写成的不同小说,这些小说的宗旨也趋于一致,和晚明时事小说各有主旨形成对比,不妨以“剿闯小说”为例。明清之际,“剿闯小说”主要有《剿闯小说》《新世弘勋》和《樵史通俗演义》。《剿闯小说》成书于南明弘光元年(顺治二年),《新世弘勋》初刻于顺治八年,《樵史通俗演义》第二十一回回末评语提及《新世弘勋》,成书当在《新世弘勋》之后,三部小说大体可算作清初之作。无竞氏的《剿闯小说叙》透露出对李自成的切齿痛恨:“君父之仇,天不共戴……则除凶雪耻之心同……于是乎闻贼之盛则怒……闻贼之衰则喜。”蓬蒿子的《定鼎奇闻序》(《新世弘勋》一名《定鼎奇闻》)对李自成亦颇多微词:“当明季之世,妖异迭生……覆地翻天之祸,成于跳梁跋扈之徒……兹《新世鸿勋》一编,乃载逆闯寇乱之始末。”《樵史通俗演义》最后一回以幸灾乐祸的口气写李自成之死:“明三百年一统天下,为闯贼残破。罗公山一死……以见流贼之结证,不过如此。以警天下后世盗贼。”在贬斥李自成的同时,三部小说还不约而同地美化大清。《新世弘勋》《樵史通俗演义》刊于清初,迫于形势,美化清朝统治者还可以理解,但《剿闯小说》问世时,南明王朝尚存,“虽匡扶之局未结,而中兴之业已肇”,为贬低李自成称吴三桂引“虏兵”入关为“报仇雪耻”,可以说因为痛恨李自成而不顾其他了。这也透露出三部小说一个共同的宗旨,即“惩创叛逆,其于天理人心,大有关系”。

清代历史小说意图单一或许与时代形势有关。明清之际,汉族士人既哀叹大明,又无力反清,却在攻击农民起义军这方面高度一致,这既是士人心态的反映,也是思想渐趋没落的象征。明末士人虽然有空泛之弊,但思想却颇为活跃,于此而言,阳明心学可谓一把双刃剑。明朝的灭亡让这些活跃的思想无以面对现实,阳明心学的余绪也渐渐消停,传统的孔孟之道逐渐回归。在这样的背景下,小说作者站在统治者可以接受的、攻击底层百姓叛乱的立场来追思过去、回避现实,未尝不是一种时代的选择。清初统治者为了安抚汉族士人也采取了一些手段,如为崇祯发丧,尊孔孟、表忠烈,任用汉人主政地方,从而分化了汉人中的士人群体。入清后,原来明朝的士人群体至少分化为贰臣、遗民和逸民。按照士大夫的人格传统,贰臣境遇尴尬,始终背负着道德枷锁,如钱谦益;和贰臣截然不同的是遗民,他们坚决反对夷夏之变,或反清复明以彰民族大义,或老死山林以守民族尊严,但随着清政权的稳固,他们也只能蛰伏以待时机,如顾炎武、王夫之;但大多数士人则取中庸之道,成为逸民,不反清也不出仕,享受生活又绝缘政治,没有骨气却有廉耻,如李渔。和贰臣相比,遗民显然有强烈的夷夏卑尊的道德认知和忠于旧主的伦理气节,逸民不反二主,但内心始终恪守不事二主的道德底线。清初统治者的文化政策在分化士人群体的同时,还控制反清言论,兴文字狱,实行文化专制,晚明时期的娱乐纵情被肃杀雅正所取代。到乾隆末年杜纲演绎北史、南史时,已经没有了对少数民族的偏见,又不能像《三国志后传》那样借小说来表达自己的心声,所能宣扬的也只能是任何史书都有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劝善惩恶了。

二、故事伦理:女性形象由陪衬到独立

就故事伦理而言,和明代历史小说相比,清代历史小说的一个明显变化是对女性形象的处理。明代历史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多种多样:或以大义为重,如《西汉演义》中的王陵母亲;或为国尽忠,如《残唐五代史演义》中的玉銮英;或贪图享乐,如《隋炀帝艳史》中的萧后;或危害朝纲,如《警世阴阳梦》中的客氏……这些女性形象基本上都是作为男性形象的陪衬。王陵母亲和玉銮英只是随着故事进展的需要才出现,一引导王陵为明主,一衬托朱温有坏心,二人在小说中均昙花一现;萧后和客氏出场较多,但也只是衬托炀帝和魏忠贤而已。相较之下,清代历史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则由陪衬走向独立。

女性形象由陪衬走向独立有一个过程。先是在清代修订的历史小说中强化女性形象,然后在新编的历史小说中将女性形象提高到和男性对等的地位,从而获得独立性。就历史小说的修订看,本来应归于小说接受,修订后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和旧本中女性形象的差异,应该从接受伦理角度加以阐述,但撇开和旧本的比较,只就修订后的小说本身而言,其女性形象也可以归入故事伦理角度加以探讨。不妨以康熙三十四年四雪草堂本《隋唐演义》为例。褚人获的《序》云:“昔箨庵袁先生,曾示予所藏《逸史》,载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贵妃再世因(姻)缘事,殊觉新异可喜,因与商酌,编入本传,以为一部之始终关目。”小说以男女感情纠葛的再世姻缘为总体框架,意味着女性在小说中不可或缺。小说新增了诸多女性故事,以花木兰故事最为曲折有致。从第五十六回“代从军木兰孝父”写起,第五十七回写花木兰在范愿和曷娑那可汗交战时救出可汗,完全是一个勇将形象;与窦线娘同居一帐得知线娘心事后加以开导,更见女子豪气。第六十回“走天涯淑女传书”叙木兰为线娘传信途中路过家乡时,知父亲病死,回家和亲人见面时被曷娑那可汗征召入宫,于是告诉妹妹又兰:“窦公主之托,我此生决不肯负”,表示“停当了窦公主的姻缘,我死亦瞑目”,要求又兰代自己去传信,展现出一诺千金和士为知己者死的豪迈之情。木兰入宫前要求到父亲坟前祭奠,祭奠时自刎而死。该回回末“总评”云:“木兰亦死得激烈,不愧女中丈夫。至后又兰千里奔驰,为他人作嫁衣裳,深见男子中全信义者不可得,却在巾帼中描写出来,亦作者慨世之一助云。”这样的女性形象不输于同小说中的任何一个义气男儿。

《隋唐演义》中的花木兰形象虽然只是小说局部的描写,但已展示出清代历史小说对女性形象独立性的认可。花木兰不依附于任何人,有自己的主见和担当,小说的局部描写将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女性形象绘声绘色地展示出来。和《隋唐演义》局部描写女性相比,《北史演义》中的女性形象则不再是局部的,而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如果说《隋唐演义》少了女性形象的刻画并不妨碍小说的总体面貌的话,《北史演义》少了女性形象就是另外一个面貌了。《北史演义》主要写北齐,北齐主要写其奠基者高欢,伴随高欢的则是娄昭君,没有娄昭君,高欢能否成功都存疑问。就人物形象看,娄昭君应该说比高欢更加生动丰富。卷四高欢“侍立镇将之侧”,娄昭君见其“大贵之相”,就决心以身相许,后主动求婚,历经反复后,孑身嫁给高欢。婚后,昭君“亲操井臼,克遵妇道,不以富贵骄人”,并告诉高欢“身居单贱,当以此财为结纳贤豪之用,以图进步”,正是在昭君的全力辅助之下,高欢才得以成功。高欢成功后多有艳遇,昭君均以高欢为念,甘愿退避。小说中的昭君是一个完美的女性形象。唯一于当时伦理不合的是初见高欢时的芳心暗许,卷四末尾评云:“女子自己择配,原非正理,但有识英雄俊眼,而适遇英雄,情何能已?且非慕私情,惟求正配。昭君其乃权而不失为正者欤?”昭君从权,仍不失为正。通观昭君行为,她有自己的主见,恪守妇道的同时又敢作敢为,有担当意识,可谓有主见之人。表面看起来,昭君似乎是一切为了高欢,但这种情况是昭君自己争取得来的,是她本心所愿,非别人强求,因而她的恪守妇道并不妨碍她是有主见之人。

清代历史小说对女性形象的重视当与清代小说世情化倾向和才子佳人小说的兴盛有关。清代小说的一个特色是世情描写逐渐成为主流,《林兰香》《儒林外史》《红楼梦》《歧路灯》等世情小说让清代小说熠熠生辉。侠义小说、公案小说本来就带有世情色彩,在标志二者合流的侠义公案小说《施公案》中,其世情色彩进一步加强。此外,历史小说、神魔小说也出现世情化倾向。历史小说经由明末《隋史遗文》对草泽英雄的描写,发展到清代,其市井化、世情化色彩更为浓厚:《隋唐演义》在杂糅正史、野史、已有历史小说中的故事之余,“更采当时奇趣雅韵之事点染之”。《北史演义》的“英雄美人”模式让历史演义中带有英雄传奇色彩,同时加强了对男女感情的描写。神魔小说也“向世情化、人情化的方向发展”,“《绿野仙踪》将神魔与人情、讲史融于一体……其中纨绔子弟温如玉与妓女金钟儿的故事写得尤为出色”。《雷峰塔奇传》将白娘子和许仙的爱情和传统的人妖恋相比,世情描写甚至压倒了神魔色彩。清代小说总体上的世情化倾向无形中增加了女性形象在小说中的分量,毕竟男女之情是世情小说的一个主要内容。《绿野仙踪自序》所言:“然余书中若男若妇,已无时无刻不目有所见,不耳有所闻于饮食魂梦间矣。”在不自觉间将小说中的男女并举,与以往小说以男性形象为主相比,对女性形象自然会重视一些。在小说世情化氛围中,历史小说刻画女性形象显得很自然:《隋唐演义》穿插了红拂女、花木兰的故事,《北史演义》更是以娄昭君对高欢的一见倾心来掀起历史风云的序幕。

小说世情化倾向为历史小说书写女性提供了土壤,而清代历史小说中女性形象的独立当与才子佳人小说有关(清代小说世情化倾向也受到才子佳人小说影响)。顺治康熙年间,《平山冷燕》《宛如约》《定情人》等才子佳人小说风靡一时,小说内容表现出对女性前所未有的重视:《两交婚》中的辛古钗不仅可以自由择婚,其父甚至将儿子的定亲也交给她负责;《定情人》用“私定一盟,或亦行权所不废”给江蕊珠反礼教行为提供合理性;《平山冷燕》中的山黛、冷绛雪更是才女的代表……与重视女性相伴随,才子佳人小说出现了新的爱情观:坚持以情为本,《定情人》以“吾情”作为择偶标准,“吾情”如果看见桃花之红而动,则桃红即为定情之人。同时,才子佳人小说还有一个俗套,佳人才子最终如愿以偿是以才子成就功名为前提的,这说明才气和爱情最终都要受到社会伦理规范的制约,女性的才情也好,婚姻观也罢,只能是对伦理规范的局部突破。《隋唐演义》中的窦线娘和罗成一见钟情,私订终身后线娘历经磨难,在花又兰传书后,最终成就了和才子佳人小说开山之作《玉娇梨》一样的“双美奇缘”。《北史演义》中的娄昭君不讲究门当户对,自己决定婚姻并争取婚姻,有经世之才又恪守妇德,虽为历史人物,但在小说中的形象可谓综合诸多佳人而成的理想人物。

一般认为才子佳人小说的出现原因有三:一是失意文人苦闷后的自我安慰,二是晚明以来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三是明末清初江南女性才华的彰显。清代历史小说对女性的关注未必都是失意文人的自我安慰,但褚人获和杜纲均仕途不顺也是事实。褚人获自称:“余平居碌碌,无所短长……忧从中来,悔恨交集,辄藉卷帙以自遣”;杜纲科举无名后潜心稽古,认为南北朝“百年事迹,不可不公诸见闻”。至于个性解放思潮对历史小说女性形象的影响,从历史小说女性形象和才子佳人小说女性形象的类似即可看出,无须多言。以柳如是为代表的江南才女的情感和襟怀,对历史小说女性形象的塑造或许有潜移默化之功。褚人获是长洲(今苏州)人,杜纲是昆山人,二人同为江南人,对江南才女的真切感受多少影响到小说中对女性形象的塑造。除了这些原因,清代历史小说重视女性形象,还与当时的政治高压环境有一定关系。政治高压让历史小说在主旨上回归正统,但小说本身又要有趣味性。如何不妨碍主旨又增强趣味性?男女感情当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男女感情只是穿插在历史事件中的个人行为,既不影响历史走向,又能让小说情节曲折有致。男女感情如果要有趣味性,男女双方对等是前提,这就要摆脱以往历史小说中女性的陪衬地位,借鉴才子佳人小说这个现成的范本,塑造历史小说中的独立女性形象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三、接受伦理的新拓展

就接受伦理而言,清代历史小说在明代历史小说的基础上有所拓展。接受伦理通过清代文人对明代历史小说的改编及小说评点得以体现,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通过对已有小说的改编让民间伦理冲击官方伦理,二是通过对故事传奇化的处理让民间伦理压倒官方伦理。

由于这两个方面都涉及官方伦理和民间伦理,有必要对二者作简要说明。官方伦理是指官方认定的伦理,明清时期主要指经过官方认定的仁、义、礼、智、信等伦理德目。就历史小说看,其官方伦理主要依据当时朝廷发布的伦理禁令和史书中所显示出来的伦理思想。历史小说总体上要体现官方伦理的要求,“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由此成为绝大多数历史小说的自觉要求。但历史小说毕竟是稗官野史,他与正史的区别主要在于他不是和官方伦理亦步亦趋,而是在遵从官方伦理的同时,还吸收了诸多民间伦理的成分。民间伦理是在某个区域内流行的伦理观念,他是该区域“民众在日常生活、生产过程中自发产生、长期积淀而形成的风气、行为方式及价值观等,它根植于人民大众的生活之中,引导规范着大众的普遍行为模式”。民间伦理和官方伦理形成一种互动关系,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结构性紧张,民间伦理因为有自己的土壤,有时难免和官方伦理产生冲突;二是因冲突带来的民间伦理对官方伦理的四种姿态:循规蹈矩、有限认同、阳奉阴违、分庭抗礼;三是这四种姿态带来的二者之间的反馈互动。

在说明官方伦理和民间伦理的大致情况后,接下来就可以具体阐述上文所说的清代历史小说接受伦理新拓展的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通过小说改编让民间伦理冲击官方伦理。清代有著名的四大历史演义小说定本,即毛本《三国志通俗演义》、褚人获的《隋唐演义》、蔡元放的《东周列国志》以及清远道人的《东汉演义评》。《东周列国志》基本照抄冯梦龙的《新列国志》,它能成为定本,与其书名中的“东周”有关,“东周”非常符合小说所述的列国纷争,比冯梦龙所说的“新”更能让人接受,但就小说改编而言,他乏善可陈。清远道人的《东汉演义评》的成功之处在于故事的完整和对史实的尊重,这是它成为定本的关键。与其说它是改编以前的小说,不如说它是依据史书重新编撰而成的小说。真正改编已有小说的是毛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和褚人获的《隋唐演义》。不妨以毛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为例。《三国演义》版本在明代已经蔚为大观,毛本能成为定本,除了其艺术成就外,还与其接受伦理密切相关。具体表现有二:一是明确以蜀汉为正统。毛宗岗的《读〈三国志〉法》开篇云:“读《三国志》者,当知有正统、闰运、僭国之别。正统者何?蜀汉是也……以正统予蜀者,紫阳《纲目》之所以为正也。”以蜀汉为正统,与《资治通鉴》不合,但合于朱熹《通鉴纲目》,《资治通鉴》以史家观之,《通鉴纲目》以理学家观之。同时,民间的“说三分”多以蜀汉为正统。这样看来,毛宗岗以蜀汉为正统的观点就交织了多种伦理观念,如沈伯俊所言:“这种正统思想,既包括南宋朱熹以来的以‘论理’为特征的封建正统观,也包括民间传统的以善恶仁暴为取舍标准的蜀汉正统观,还可能包含某种程度的反清悼明情绪。”二是在具体修改和评点中倾向于让民间伦理冲击官方伦理,但官方伦理又始终存在,小说接受者整体上呈现一种事不可为的无奈之情。小说最后一回回前评云:“三国以汉为主,于汉之亡可以终篇矣。然篡汉者魏也。汉亡而汉之仇国未亡,未足快读者之心也。汉以魏为仇,于魏之亡又可以终篇矣。然能助汉者吴也,汉亡而汉之与国未亡,犹未足竟读者之志也。故必以吴之亡为终也。”本来写三国就应该写到三国全部灭亡才能结束,但评点者却以蜀汉为中心,表示“汉亡而汉之仇国未亡”“汉亡而汉之与国未亡”,实在是强词夺理,汉亡就是汉亡,与其仇敌和助手无关,评点者如此,显然是从读者考虑的结果。此处的“读者”当秉持尊蜀汉为正统之民间伦理观念。但不管如何在“汉亡”上做文章,三国归晋的结局无法更改,评点者只好用“报报之反,未有已时”来进行自我安慰,民间伦理无论怎样冲击官方伦理,都无法撼动官方伦理事实上的统治地位。

第二个方面,通过故事传奇化让民间伦理压倒官方伦理。清代小说在改写明代小说时,还有一个明显的倾向,是对小说中的人物进行传奇化处理,历史故事转而成为英雄传奇,小说中的历史人物和虚构人物身上都体现出这种传奇色彩,同一题材的清代历史小说由此呈现出和明代历史小说不一样的特点:有时不再是“按鉴”而来的历史演义,而是真假掺杂的英雄传奇。不妨以钱彩的《说岳全传》对《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岳武穆精忠传》《岳武穆精忠报国传》的接受为例。嘉靖三十一年熊大木编《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凡例”第四条云:“大节题目俱依《通鉴纲目》”,明言按鉴演义是其行文的基本要求;《岳武穆精忠传》《岳武穆精忠报国传》均为《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之删节本。邹元标天启七年编订的《岳武穆精忠传》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按语论断均删去,正文省略粗率”,特拈出岳飞之“精忠”;崇祯十五年的《岳武穆精忠报国传》则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中于正史不合的内容尽数删除,于华玉“凡例”第一条云:“特正厥体制,芟其繁芜,一与正史相符。”正是对明朝小说中的岳飞故事拘泥于史实的不满,钱彩编次了《说岳全传》,金丰在《序》中说:“从来创说者不宜尽出于虚,而亦不必尽由于实……如宋徽宗朝有岳武穆之忠……其事固实而详焉。更有不闻于史册,不著于纪载者……有大鹏鸟临凡之说也……故以言乎实,则有忠有奸有横之可考;以言乎虚,则有起有复有变之足观。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娓娓乎有令人听之而忘倦矣。”小说一反明代说岳故事对史实的遵从,第一回先虚构一个“佛谪金翅鸟降凡”的故事:女土蝠在大雷音寺听如来妙法真经时忍不住放了一个臭屁,被大鹏金翅明王啄死,女土蝠转世后嫁秦桧为妻,大鹏鸟被佛祖罚往红尘投胎,即小说主人公岳飞。这样一来,历史上的岳飞精忠被害的故事,在小说中就成为一个因果轮回的传奇。第六十一回写岳飞临死之时亲自绑缚岳云和张宪,然后让人绑缚自己,前往风波亭受死,对照《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秦桧矫诏杀岳飞”一则描写岳飞知自己即将遇害时的仰天长叹和岳飞遇害次日“岳云张宪皆弃市”的描述,《说岳全传》中的岳飞之死无疑充满了令人击节赞叹的传奇色彩。除了将真实的历史人物岳飞进行传奇化处理以外,《说岳全传》还虚构了一个传奇人物牛皋。牛皋这个名字在《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中出现过,卷五“牛皋大战洞庭洞牛”一则提及牛皋生擒杨幺,卷七“岳飞兵拒(距)黄龙府”一则罗列了“岳飞所部三十六员统制官”,牛皋排在第十三位,但牛皋形象并不丰满。《说岳全传》中的牛皋则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在第六回中他于“乱草岗剪径”出场时,和岳飞交手失败后就要拔剑自刎,被岳飞拦下后得知岳飞乃周侗义子时倒头便拜,一副活脱脱的草莽英雄形象;第二十八回称阮良为“水鬼朋友”,酒后落水被擒面对杨虎的质问,他回骂:“放你娘的驴子屁”,直率粗豪的形象呼之欲出;第三十二回写他在余化龙、杨虎主动将抢下汜水关的功劳送给自己时,仍禀告岳飞说抢关是余、杨二人的功劳,则展示出他诚实通达的一面;第三十八回写他独自去金营下战书前,拜托他人对待自己刚招揽的高宠、郑怀、张奎要像对待自己一样,体现出他将江湖义气带进军营之中的一面;他穿上使者服装,觉得自己“像那城隍庙里的判官”,颇能自我解嘲;第七十九回写他碰巧骑在金兀术身上,气死了金兀术,然后自己笑死,更让人匪夷所思。经过这一系列事件的铺排,牛皋这个人物在出场时就带有传奇色彩,到他自己笑死时传奇色彩达到顶峰。如果说《说岳全传》中岳飞形象的传奇化中还恪守着精忠报国的初衷,牛皋形象的传奇化则纯然是民间色彩,他既以自己的率性抵制愚忠愚孝,又以自己的真情成为道德的楷模。就人物塑造而言,牛皋不仅是《说岳全传》的亮点,也是清代历史小说的重要收获。历史小说人物的传奇化折射出一个事实:清初历史小说在民间思想和官方意志的较量中,出现了一种世俗化倾向,小说中的民间伦理比官方伦理更有人情味和亲和力。岳飞的精忠报国被置于因果报应的框架之中,更容易贴近一般读者的接受心理,民间伦理试图压倒官方伦理;牛皋的传奇经历和最终结局,则意味着民间伦理已完全压倒了官方伦理。

综上,和明代历史小说相比,清代历史小说在叙事伦理方面表现出诸多变化:就叙事主体看,真实作者、隐含作者和叙述者之间的多种伦理取向共存变为三者基本一致的劝善惩恶;就人物塑造看,女性形象由陪衬走向独立;就小说接受看,通过小说改编和故事传奇化处理,让明代历史小说中官方伦理的统治地位在清代历史小说中表现为民间伦理冲击乃至压倒官方伦理。考察明清历史小说叙事伦理之变化,意味着叙事伦理研究除了有共时层面的文本解读之外,还可以有历时层面的文本比较;也意味着叙事伦理研究既是对小说文本的伦理解读,又是对小说境遇的伦理考察。从发展变化的角度来进行叙事伦理研究,既拓宽了以往叙事伦理研究着眼于具体文本的范围,又在比较中深化了对某些具体问题的认识。

附 本 文 题 录

1. 江守义:《明清历史小说叙事伦理之变化》,《社会科学辑刊》2023年第2期。

2. 江守义.明清历史小说叙事伦理之变化[J].社会科学辑刊,2023(02):198-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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