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若风|《兰亭集序》:中国旅游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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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若风|《兰亭集序》:中国旅游的序章

1670年前的暮春,也就是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日,时任会稽内史的王羲之与友人雅集兰亭,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王羲之辑诗为序,即《兰亭集序》。

衣冠南渡,来自北方的侨族,始终怀有旅居意识,他们在南方秀丽山水中寻找寄托,并与本土士族相唱和,至兰亭之会,进入高光时刻。《兰亭集序》是中国旅游自觉的宣言书。

中国哲学主张天人合一,把人置于天地之间,这种仰天俯地的文化,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旅游的种子。《周易》是公认的中国文化开山原典,其《系辞下》记载了中华文明起始:“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从旅游的角度解读这个创世神话,可以说中华文明原始编码中就有旅游的因子,并且通过伏羲确立了象天法地、览物著文的原型。

孔子可称中国旅游最早的向导。他揭示出旅游作为审美的“乐”的特征——“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孔子在山水观照中,对应出主客体之间的精神同构,并且体验到愉悦。孔子还在教学活动中表达对这种愉悦的欣赏。《论语·先进》记录了孔子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个弟子畅谈理想的情形。曾点说,暮春时节,穿上春天的衣服,叫上几个朋友到沂河里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唱着歌走回家。孔子长叹一声说,我是赞成曾点的想法呀!他周游列国,主要目的是宣传和实施政治主张,但他带着学生,边走边学,一部《论语》,是其学生记载的学术著作,未尝不可以看作是历史上第一部研学旅游实录。

老庄的思想原点和理论体系离山水又更近一些,因此与旅游也更近一些。林语堂认为,儒家是都市哲学,道家是田野哲学。道家主张重返自然,崇尚脱俗,重视养生,庄子爱用“游”字,《逍遥游》中塑造了远游的鲲鹏形象,在《知北游》提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他 还在《外篇.天道》里提出“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 “闲游”与休闲旅游真的很接近了。

梳理中国旅游发展史,思想源头可以上追孔子与老庄,但是,儒道两家关注点是经国安邦,无论是有为还是无为,是入世还是出世,都是讲政治,表达了是不同的治国理念。孔子的乐山乐水,是政治人格的投射,既便是庄子的“闲游”,讲的也是政治进退。作为审美活动的旅游,是在汉末以后出现的。

汉魏六朝,是文学自觉期,旅游也在同一历史节点实现自觉。“魏晋文学自觉说”由日本近代被称为“中国文学研究第一人”的铃木虎雄在《中国诗论史》首倡,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 关系》中响应说:“曹丕反对当时那些寓训勉于诗赋的见解,用近代文学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者近代所说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艺术也在这个时候实现了自觉。六朝的书法、绘画、雕塑、音乐等方面如同忽然醒来,涌现出众多大家。传统意义上的旅游,同样在这个时期实现了自觉。曹操是旅游史上一个重要人物。他的《步出夏门行.东临碣石》,从文学史看是首个通篇写景的作品,从旅游史看则是首篇诗体游记。他《步出夏门行.龟虽寿》,可称是倡导旅游康养第一人。

魏晋时期实现文学自觉、艺术自觉、旅游自觉,关键的支撑点是“人的自觉”。在经历了东汉谶纬神学的崩塌之后,人性被唤醒,人在神面前站立起来,人的生存、生命需求,特别是生存、生命质量的需求,包括个性需求和审美需求受到尊重,由此开启了美学洪流。

先秦以来,在权贵周围始终有文人群体,一般有官方职务,或者是承办事务的门客。文人雅集可以追溯到《诗经》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西汉梁孝王刘武的梁园之会,广交文人名士,作品内容主要是歌功颂德、润色鸿业。到了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他们周围的文人,比如建安七子,基本是工作上的下级,但在一些“ 纯文学”活动中,其聚合已经具有后来文人沙龙的特点,大家是平等的,主人只不过是招集人而已,权贵中心开始弱化。紧随而来的是竹林七贤,已经没有这样的中心,他们把舞台转向竹林,转向自然,与旅游更近一步。

再接着是金谷之会。富可敌国的诗人石崇在离洛阳十余公里的住处金谷园会聚诗友,把众人诗作收录为《金谷集》并写《金谷诗序》。这种模式直接影响了50年后王羲之的兰亭之会。据《世说新语》载,当王羲之得知人们把《兰亭集序》和《金谷诗序》相比时,感到很高兴,苏轼的评论则是“兰亭之会或以比金谷,而以逸少(王羲之)比季伦(石崇),逸少闻之甚喜。金谷之会皆望尘之友也,季伦之于逸少,如鸱鸢之于鸿鹄”。金谷之会,作为中国文人走向自然、走向审美,也就是走向旅游,是一个承上启下的环节。

兰亭诗是参加聚会的诗人作品,共三十七首,是当时正流行的玄言诗,特点是将山水观照与参悟玄理融为一体。现存王羲之的《兰亭诗》共有六首,影响虽远不及序,但也有不错的,比如“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 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 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最后两句让人耳目一新。玄言诗的创作,表明诗人开始留意山水审美,从而开启了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派,而山水诗派以及后世文人游记,从今天看,实际上就是旅游作品。一部山水诗文史,就是一部旅游发展史。

如果说曹操、曹丕还是在军务、政务途中欣赏山水的话,到了兰亭诗人这一时期,开始真正进入了以山水审美为取向的新阶段,套用鲁迅说的“为艺术而艺术一派”的表述,是进入了“为旅游而旅游的一派“。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不仅是兰亭诗集之序,也是中国旅游的序章。

《兰亭集序》中可看出今天仍然袭用的出游模块:

一是游于传统。《兰亭集序》开篇即说明:“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修禊”是一种古老风俗,《周礼·春官》:“女巫掌岁时,祓除衅俗。”这是一种经过沐浴除灾祈福的活动。正因为面对灾害病痛鬼怪可能出现的恐惧,所以《兰亭序》有“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以及“固知一死生为虚诞, 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感想。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人都是在传统习俗的驱动下出游,或踏青,或登高,这几乎成为传承至今的旅游基因。

二是游于山水。《兰亭集序》写道:“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人来自自然、向往自然,这是人类的共性,而中国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更是把人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亲近又有了不一样的意义。中国旅游从山水起步,风光游一直占着绝对主导的地位,即便是在今天旅游内容日渐丰富的趋势下,山水风光仍是重头戏。

三是游于情志。《兰亭集序》写道:“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中国文化主张物我一理,情景交融是最理想的审美境界。当然,人的境界也有高低,意境也有区别,比如王羲之,《 世说新语·言语》中载:“王右军(羲之)与谢太傅(安)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指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热爱山水,而不忘记现实,王羲之显然高于一般玄言家,这是后来玄言诗地位不高而作为玄言诗人的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却成为千古绝唱的重要原因,也是其在旅游上能够成为开先河者的关键。

四是游于娱乐。《兰亭集序》写道:“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曲水流觞,是一个古老节目,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初年,据南朝梁 吴均《续齐谐记》:“昔周公卜城洛邑,因流水以 泛酒,故逸《诗》云' 羽觞随流波'。” 王羲之等在修禊祭祀仪式后也做了这个游戏。于此可见,娱乐精神在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信可乐也”更是旅游的灵魂。

五是游于朋友。《兰亭集序》写道,这天,“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参加这次兰亭雅聚的除了王羲之,还有“东山再起”的名相谢安,有玄诗诗领袖孙绰,有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等,都是 志同道合者。千百年来,中国文人当然有独自出行者,但他们更喜欢与人同行,或呼朋唤友同往,或就地访朋问友,相互酬和问答。这种形式在今天的旅游已经发展为主客共享,在互联网发达的背景下,甚至往往成为在地居民、游客与在线网友的“同游同乐”。

中国旅游,有多个源头,这决定了后来旅游的多元化和丰富性。除去前述儒道两家影响,还有众多的表现。比如,屈原因流放而行吟泽畔,做《离骚》、《九章》;青年司马迁在动笔写《史记》前壮游天下并一路结识朋友;李白、杜甫因政治进取或被放逐而遍访山河;王昌龄、高适、岺参因政务、军务到边塞于是有了“从军诗”;董其昌提倡“读万试书,行万里路”,从旅行角度呼应比他稍早的王阳明“知行合一“理论;徐霞客是地理学家,他虽不是“宦游”或其他与事务关联的旅游,却是典型的“科游”,纪晓岚在《四库全书总目》中评价《徐霞客游记》说“其书为山经之别乘,舆记之外篇,可补充地理之学”,徐霞客边走边记,成为中国旅游史上的丰碑式人物;宋应星因科举蹭蹬而辗转于赴考与返乡路上,多年积累写下《天工开物》。

而从通过旅游审美达到修身养性目的的角度看,或者说“为旅游而旅游”的角度看,发生在兰亭的山水邂逅,是中国文人与旅游的第一次相遇。它吸收了此前的哲学、美学理念,并把这些理念转化为一种生活方式,为后来多元化的旅游提供了范本。它涵摄了古代各种类型的旅游,比如宦游、商游、从军游、返乡游等等,如盐入味,超越其他食材又融入这些食材。

《兰亭集序》集中反应了旅游的本质,体现了旅游既融入其他行业又具有独立的价值,而这些在今天的现代旅游业中得到进一步彰显:

一是玩。这是旅游与文学、音乐、舞蹈、戏曲、美术等在审美上的一致性。要旅游,就要放空身心,放下生活和工作的压力,在游玩中达到修身养性的目的。旅游可以达到开阔眼界,丰富知识、增长才干等多方面的目的,比如今天的研学旅游、工业旅游等等,都应该在寓教于乐的过程中开展。

二是悟。也如同其他文学艺术形式,旅游的收获是通过个体的感悟实现的,而不是硬性的灌输。或面对日月星空,或倾听当地故事,经过个性化的体验,经过与审美客体的积极互动,在哲学层次、生命层次上,感知对象的独特性和自我的独特性,我思故我在,就像王羲之兰亭诗说的“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三是美。还是如同其他文学艺术形式,旅游是在天地俯仰之间寻找诗意,在风景与身体的交融中达到审美的意境。它要借助于人与场景的匹配,更要借助于想象力,在悠悠天地中追寻真善美的意趣和理想,展示一代人的精神气度和一个人独有的风雅,在今天这样一个旅游日益大众化、生活化、生产化的时代,让更多的人、有更多的机会、以更多的方式,体验生命的意义和人性的光芒。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本文转自“孙若风”公众号,作者孙若风先生授权凤凰网国学发布,以飨读者。

作者简介

孙若风

文学博士,高级记者,博导。全国旅标委主任,全国文体康旅装备联盟理事长,中央美院理事会副理事长,中国文化产业协会文化元宇宙专委会首席专家。工信部工业文化专家咨询委员会副主任,甘肃省委宣传部与兰州大学共建黄河国家文化公园专家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华夏文化遗产基金会、中国工业文化发展中心、中国农业出版社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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