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进士,中国古代文学奖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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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鹏程|进士,中国古代文学奖的狂欢

大家都晓得,唐朝人重视科举,而科举中,进士最为尊贵。一但考上了,那就跟登仙、跃龙门差不多,马上可以当大官了。

中国人的科举热、状元梦,即起于这个认识。

学者同样有这种艳羡心理,所以一谈起唐代文学就脑充血。说唐代文学太繁荣了,为什么那么繁荣呢?帝王提倡啊!如何提倡?科举考诗文哪!诗文为何可贵?可以平步青云,马上当官呀!于是哗哗哗写了一大堆“唐代科举与文学”的书和论文。

事实当然不是如此,可惜利欲熏心的人總是傻傻看不清。

一、从做官的角度看,进士没啥可贵

科举只是一种选任官吏的制度,各种人均可以通过这个制度,垂直流动地进人官僚体系中,去享受爵禄,拾青紫、得富贵。

它如果有什么迷人的地方,不过如此而已。

但这有什么值得向往的?自古就有选官制度,形式不一。想当官,什么朝代都有路子,科举并不特别。

不懂的人,常说科举很特别,因为可以垂直流动,一考上,就彷彿升仙,荣登天子堂。

其实汉代察举选举,也都从乡里举士。而隋唐虽改为科举,非科举得官者更是占了多数,想当官,科举并非唯一之路。

就算世俗之人皆以富贵利禄为念,看见进士登第平步青云,不禁心生羡慕。又何以整个朝野都那么看重它呢?

难道一般世俗人仰望富贵,而那些已经位极人臣的大官,还看得上这块入仕出身的破敲门砖吗?

再从制度上说,进士登科真的如登龙门?

依唐朝的考选制度,经过科举铨选的人员固然可以任用,但不须铨选也同樣能任用。

任用亦不限于有常贡的各科(如秀才、明经、明法、进士等)出身;无出身者,也照样可以任用。所以人仕之途极宽,是否为进士,本无所谓。

任官以后,固然属进士出身者,“为国名臣,不可胜数”:但同样的,不由进士出身者,为国名臣,亦不可胜数。

其宦途之顺逆,也与是否为进士出身关系不大。李德裕、元稹这些宰相,就都不是进士出身的。

不只如此。士人进士及第,只不过获得了一个任官资格。真要任官,还得再通过吏部的铨选。既要观察其相貌、言谈,又得考试书法、判牍。称为“身、言、书、判”。

往往有进士出身,试判未入等,就仅能做勘校工作;熬到试判人等后,方能调任为地方官。

故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曰:“唐士之及第者,未能便释褐入官,尚有试吏部一关。韩文公三试于吏部无成,则十年犹布衣。且有出身二十年不获禄者。”

费这么大气力,才好不容易可以做个官。但这个官儿有多大呢?

据《唐会要》八十〈阶〉条所记唐人叙阶之法:进士甲等,只能由从九品上起叙;若乙等,则降一等,由从九品下起叙。

需知进士甲科之难,直如凤毛鳞角,史传可查者,只有几个例子。而竟只有从九品上。

这是当时最小的职级,一个普通郡县公子,若不去参加进士考试,凭资荫也可以叙为八品下。则进士出身者叙阶之低,可想而知了。

这么卑微的小官,要由从九品下,靠考绩一年一阶地往上爬,那么,他纵使年年绩优,也得16年才能升到五品下,24年才能到从三品。人寿几何?却连光禄大夫之位也望不到。

像孟郊,45岁才考中进士,只做过溧阳尉、水陆转运判官,60岁试协律郎而卒,官仍在六品以下。

李商隐则挣扎奋斗了一辈子,也只不过干到正六品上阶而已。但他光考进士就考了十年。

投资如此之大,若仅仅为了入仕,划算吗?

欧阳詹〈上郑相公书〉自称他曾“五试于礼部,方售乡贡进士;四试于吏部,始授四门助教”。

由此,他感叹道:“噫!四门助教,限以四考,格以五选,十年方易一官也。自兹循资历级,然后得太学助教。其考选年数又如四门。若如之则二十年矣。自兹循资历级,然后得国子助教。其考选年数又如太学。若如之则三十年矣。三十年间未离助教之官。人寿百岁,七十者稀!某今四十有加矣,更三十年于此,是一生不睹髙衢远路矣!”科舉出身,前途如何,這正是最好的证明。

再说,唐代官吏俸禄甚薄,从九品京官,一年才得禄米五十二斛,根本不足以仰事俯畜。

长庆七年一月,户部侍郎庾敬休奏:“文武九品以上每月料钱一半,合给段匹丝绵等。伏以自冬涉春,久无雨雪,米价少贵,人心未安”。九品以下,其不能安家,更不待言了。

因此,从俸禄上也可以看出进士出身者爵卑禄寡,并不值得世人如此向往。

何况,官场之实际运作状况,与台面上的景观有时未必相符。

唐代进士科第,固然备受朝野尊崇;但官场升迁,靠的往往不是出身,而是关系。如《唐摭言》卷九云郑隐“素无关外名,足不迹先达之门,既及第而益孤”,科第又真能当什么用?

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王洽然与燕国公书即曾指出:“今之得举者,不以亲,则以势;不以贿,则以交。未必能鸣鼓四科,而裹粮三道。其不得举者,无媒无党,有行有才,处卑位之间,仄陋之下,吞声饮气,何足算哉?”

得第原本就未必真凭本事,则进士一科之尊贵性也已有限得很了。

既得第,又发现:“正字、校书,不如一县尉;明经、进士,不如三卫出身”,进士毕竟又有什么用?

《摭言》卷三载,薛监晚年厄于宦途,尝策羸赴朝,值新进士榜下,缀行而出。时进士团所由辈数十人,见逢行李萧条,前导曰:“回避新郎君!”逢辗然,即遣一介语之曰:“报道莫贫相!阿婆三五少年时,也曾东涂西抹来。”

对一位进士及第而深知宦途艰难的人来说,以利禄观点尊崇进士,实在是不值一哂的。

换句话说:从爵禄,或作为一种考选人才之办法等各方面看,进士科都与它所获得的尊重不相称。

帝王与朝士,在态度上企羡进士,而在实际政治体制及运作中,却并不太把进士放在眼里。

笔记杂说里虽也记载不少帝王特别喜欢擢用进士的例子,制度却是死的。品位高低等差,有一定的任用程序。

六品以下之叙加阶称,全凭考绩,帝王要施特恩也不可能。故进士入仕之卑与荣耀之大,实在是一鲜明的对比,形成一幅奇异的景观。

研究唐史者,通常只会人云亦云地盛称唐人对进士的尊崇,却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现在,我则想由这奇怪的现象出发,去解析唐代社会的特质。

二、进士科受尊崇的真正原因

唐初所设常贡之科,有秀才、明经、明法、进士等等。进士科本来就不特别尊贵。

后来秀才科逐渐废置,明经之地位降低,才形成进士独贵的局面。

所以进士科之贵,乃是由众科中竞争来的,且系逐渐发展而成。越到唐代后期,越被世人看重。

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历来有几种看法:

一是从制度及其沿革上看。认为明经考帖经,纯属诵记,“大概如儿童挑诵之状,故自唐以来贱其科”。

且考试本身已经是比较容易了,录取人数又比进士多得多。“每年考试所收人,明经不得超过一百人”,进士则仅二三十人。依考生比例来说,大约明经可达百之十一、二,进士才百分之一、二。

凡物,以稀为贵。难考,所以才显得进士得第是件光荣的事。

还有,明经“试义之时,独令口问,对答之失,覆视无凭”,亦不比进士考试严格公正。是以开元二十四年以后,“进士渐难”,而地位也越来越髙。

第二种看法,不就考试制度去看,而主张进士科之贵,乃帝王提倡的结果。

《唐书•选举志》云:“时君笃意,以谓莫此之尚”,孙荣〈北里志序〉云:“自大中皇帝好儒术,特重科第,……故进士自此尤盛,旷古无俦”一类说法,不胜枚举。特别是唐太宗、武则天、文宗、宣宗几位,更是屡被论者提起。

但帝王为何特重进士呢?这仍然需要解释。于是有些人从制度上说,明经仅试经义,粗通文墨。但唐代中期以后,翰林学士在政治上的重要性提高了,往往代行宰相之权。此位非粗解文义者能够胜任,必须仰赖文士出身的进士翰林,所谓:“至德以后,天下用兵,军国多务。深谋密诏皆从中出,尤择名士翰林学士。得先选者,文士为荣”,因此这是在唐代中期宰相权转移及三省制破坏后,为现实政治之需要而然。

但也有些人,不从这方面想,而着重帝王个人的心理动机。

例如指明某些帝王喜好文学,喜欢亲近文士。或如《唐摭言》卷一引诗曰:“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认为帝王是为了统治的需要,设此妙彀,牢笼天下英才。

以对武则天提倡进士科一事的观察来看,就同时存在这两种看法。

有人认为武则天是女性,故喜爱文艺、不贵经术(如沈既济云:“太后君天下二十余年,当时公卿百辟,无不以文章显。因循遐久,浸以成风。……五尺童子,耻不言文墨焉。”见《通典》)。

有人则说她是为了反抗唐初的“关中本位”政策,才擢拔寒俊,打击世族功臣势力,培养出新兴的进士阶层(陈寅恪的主张)。

以上这些解释,均持之有故,然皆言之不成理。

盖科目之贵贱,与考试之难易,未必有直接的关系。唐初,本以秀才为最贵,结果造成了秀才科的没落。因为考试太难,“举人惮于方略之科,为秀才者殆绝,而多趋于明经、进士”(《唐语林》卷八)。

永徽二年停了以后,开元二十四年复举,考试科目就比进士容易得多,“秀才科本无帖经及杂文之限,反易于进士”,但依然兴旺不起来。

同理,明经是否即比进士易考,恐怕也难说得很。因为能考进士的人较多,明经必须通经,故应考者多为功臣世族子弟,取才不及进士科广;进士考试只考时务策,能考的人多,故群集于此。

至于说明经之帖经,如儿童挑诵,则“业进士者诵《册府》及《秀句》,亦何异于业明经者之诵帖括耶?”(吕思勉《隋唐五代史》第二十章)

此外,明经的录取率髙于进士科是事实,但假若我们用今天大学高考的情况去揣想就知道了:文组的录取率低、取分高,工组的录取率高、取分低。但社会上重工呢,还是重文?

因此,从制度面论进士科之尊贵,多属无根的揣测,缺乏对考试行为的了解。

把进士科的兴盛,归功于帝王,有点根据,然亦非探本之论。因为这是局限于从政治力的运作来看文化发展,且把政治力再局限于帝王这一权力之源。

殊不知政治只是文化中的一小部分,政治力只是各种文化力、社会力中的一股力量而已。

固然在古代王权社会中,帝王对文化发展颇有影响力,但文化的发展,有时却是“帝力何有于我哉”。

唐代确实有不少帝王,基于不同的原因,对进士科的发达,起了推波助澜之功。然而,我们能不能反过来看;唐代帝王打压进士浮华之风的举措,难道又少了吗?

但这些打压什么时候发生了作用?既然压抑办不到,为啥提倡就大获回响呢?

这显见整个社会与文化的发展,往往是不因官方意识而转移的。政府的措施,符合了社会的心理与需求,便广受赞美;违逆了,则根本达不成什么效果。我们不能因看到了一些推扬颂美之词,就真以为事情是由主政者推动起来的。

固然唐初之设科取士,确有羁縻天下英杰,并使爵禄贵贱皆由王者出的意味。但陈寅恪说武则天培养新兴进士阶层,以与世族抗衡,却毫无根据。

因为帝王可以说:“卿等不贵我官爵耶?”迫使大家都来参加科考,却没有理由使明经衰而使进士盛;更不会弄到后来,连皇帝自己也羡慕起进士来了。

《唐语林》记载:“宣宗即位,爱羡进士,每对朝臣问登第与否。有以科名对,必有喜。便问所赋诗赋题,并主司姓名。或有人物优而不中第者,必叹息久之。尝于禁中题:乡贡进士李道龙。”

前已说过,从世俗企羡富贵的角度,或从官僚体系内部实际的情况看,进士皆不足为贵。现在,帝王对他自己所创造的进士贵盛现象,居然着迷起来了,宁非怪事?

进士之贵盛,倘由于帝王之提倡,则帝王本人难道不知“赵孟能贵之者,赵孟能贱之”,又何企羡之有?

这整个问题只有一种解释。

帝王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他所未能拥有的、值得他企羡的是什么?

这种东西,当然不会是世俗的功名利禄。而整个社会所仰望的,却正是这种东西,所以纵然进士出身未必便能得意于宦途,也无损于他们对进士的歆动之情。

这东西是什么呢?就是文学。他们欣赏文学的价值,给予文学家荣耀。正如皇甫湜〈题浯溪石诗>所说的:“文于一气间,为物莫与大”。

在那种“尚文”的文化环境中,他们使得本来并不尚文的进士科变成了尚文的典型,并由此逐渐看轻了不擅文采的明经科。

同时,原来为政治需要而吸收干济人才的科举制度,也转换成为甄拔文人的典礼。

整个社会看重文学的价值,认定了能写文章的人就是要比光会读书的人髙明,所以明经必不如进士。

帝王虽富有四海,掌握一切权威,但他也不能不羡慕作为一位文学家所拥有的荣耀。而且他必须配合此一社会动向,因为反抗也没什么用。

三、进士科举与文学崇拜

从这个观点看,唐代的进士科举,就不再只是一项仅对个人有意义的能力测验,也不再只是附属于政治体制之下的抡才办法,而是具有社会仪式化意义的典礼。

这个典礼大致是这样的:进士发榜后,主办官员将登第者姓名写在黄花笺上,派人送去报喜,称为“榜帖”,也叫“金花帖子”。

登第者获知消息后,一面将金花帖子寄回家,一面要诣主司谢恩,再进谒宰相,名为“过堂”。

然后等着开曲江宴,去慈恩塔题名。

这一套程序,至为繁复,《唐摭言》卷三载:“大凡谢后便往期集院,院内供帐宴馔,卑于辇毂。其日,状元与同年相见后,便请一人为录事,其余主宴、主酒、主乐、探花、主茶之类,咸以其日辟之。主两人,一人主饮妓。发榜后,大科头两人,常诘旦至期集院。常宴则小科头主张,大宴则大科头。纵无宴席,科头亦逐日请给茶钱。第一部乐官科地每日一千,第二部五百,见烛皆倍,科头皆重分。”

这是刚发榜一段时间的宴乐排场。事实上,“进士及第过堂后,便以骡从,车服侈靡之极。稍不中式,则重加罚金”。

他们的宴醵,当然也不会寒酸。大中咸通以后,这种宴会越形侈靡,有专门办筵席的人在负责,“凡今年才过关宴,已备来年游宴之费。由是四海之内水陆之珍,靡不毕备。”

宴会的名目,有大相识、小相识、闻喜、樱桃、月灯、打球、牡丹、看佛牙、关馔等等。负责办这筵席的,有百多人,每个人都有任务。其奢华阔绰,可想而知。

乾符二年皇帝有敕,革新及第进士宴会,谓此类宴会,“一春所费,万余贯钱”,故规定:“每人不得过一百千,其勾当分手,不得过五十人”。即使如此,仍甚可观。

而这仅是暖身活动而已,真正的重头戏是曲江宴。逼曲江大会,则先牒教坊请奏。上御紫云楼,垂帘观焉。时或拟作乐,则为之移日。……敕下后,人置被袋,例以图障、酒器、钱绢实其中,逢花即饮。故张籍诗云:无人不惜花园宿,到处皆携酒器行。其被袋,状元、录事同检点,缺一则罚金。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长安几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拣选东床,车马阗塞,莫可殚述(《唐摭言》卷三)。

曲江宴又称杏园会,是进士登第后的盛会,也是长安城的盛会。

新科进士在这个会上成了全城人士注目的焦点。这不仅是进士们的荣宠,更是长安城人民狂欢的佳节。整个过程充满了嘉年华会般的气氛。

这样子狂欢作乐,倾城纵观,为的是什么呢?难道这不像某种宗教的崇拜仪式吗?

新科进士,再一次印证了存在于社会大众心目中文学的价值:他们通过公开的仪式,来创作文学作品,然后经由评判(一种文学批评活动),而被选拔出来。

新科进士,本身即为一“文学奖”的优胜者,他们可获得群众的仰慕、欢呼、官爵和美女。

但这份荣耀并不专属于他们个人,而是文学的价值与尊贵,通过了他们这些具体的人物,来接受群众的欢呼。它再一次提醒大家:文章有价,不可轻忽。

文学,就是这个社会集体认可的价值。故科第及官位虽为王者所授予,但在这个时候,帝王也与群众一样,一齐来观赏新的英雄、崇拜的主角。

他不能不认可这样的价值,甚至他也想追求这样的价值,所以宣宗才会在宫中自题“乡贡进士李道龙”,过过干瘾。

帝王之尊,竟对进士企羡至此,若非整个社会都弥漫在一片“文学崇拜”的气氛之中,他会干此勾当吗?

是的,这是一种文学崇拜,具有宗教庆典般的性质,属于社会群体的崇拜。

在所有进士科举的事务中,我们随处可以看到这种“群众性庆典仪式”的痕迹。

例如进士们“互相推敬,谓之先辈。俱举,谓之同年。将试各相保,谓之合保。群居而赋,谓之私试。激扬声价,谓之还往。”他们之间,就有一种群体活动的意识,是一伙人,在从事着一场共同的、众所瞩目的演出。

为什么说是“演出”呢?进士登第后,一举一动,往往“倾城纵观”。

不只曲江宴如此,《唐摭言》载:“咸通十三年三月,新进士集于月灯阁为蹴鞠之会。击拂既罢,痛饮于佛阁之上。四面看棚栉比,悉皆褰去帷箔而纵观焉。”可见蹴鞠会也是如此。

关宴亦然。关宴之日,进士们也露棚移乐登鹈首,“群兴方酣”。新科进士们的华服、美宴、游行、歌舞等等,都是为了提髙观赏者之乐趣而设计的。活动既为世所观瞻,其文章亦辄为世所传诵,“顷刻之间,播于人口”。

这是登第以后的状况,然登第前之投谒与考试,也都有此特色。

元和中,卢弘正到贡院求试,同华“命供帐,酒馔侈靡于往时,华之寄客毕纵观于侧”。

贞元中,牛僧儒赴京师谒韩愈、皇甫湜。二人命他在客户坊僦居,“俟其他适,二公访之,因大署其门曰:‘韩愈、皇甫堤同访几官先辈,不遇。’翌日,自遗阙以下,观者如堵”。

以进士科举为一国家考试来说,这种现象是无法理解的。考试的私密性与其公平性有密切关系。国家名器,既为世所尊崇,更要保障其公平性,岂能以干谒投刺、声气标榜得之?

殊不知唐之进士科举,不是普通的考试,它是群众性的会集,必须有群众的参与及观赏。犹如戏剧,进士及举人们在卖力演出,观众看得大乐。他们不但参与了戏剧,也要对戏剧的发展和演员品头论足、发表意见。

故进士登第,除了考官的甄拔之外,还有群众的评判,这就是舆论。称为声气或公论。

干谒投刺、声气标榜之所以能有效,就是因为主考官不能不考虑群众的评判,总希望能选中大家属意的人。

否则各凭本事,就文论文便是,何必管什么舆论?要通关节,送钱贿赂便是,何须行卷投文?

正因为它不是一场行政体制上公平的测验,而只是一次为了让群众看得过瘾的演出,所以应试者才要卖力地制造他在群众间的声名。

李翱〈感知己赋〉盼望能有大官替他“拂拭吹嘘”:牛僧儒得到韩愈、皇甫湜的吹嘘,立刻“辇毂名士咸往观焉”。升沉互异,其理则一。

由这个意义说,科学与其说是政府的考试,不如说是民间的评选。故举人入试,皆挟世誉,不仅由考场定甲乙。且来应考者,也未必是以此求官,而系以此博人赞美。

《唐摭言》卷三说卢肇“状元及第而归,刺史以下接之”。状元入仕,不过从九品;但因为他是状元,便能接受刺史的欢呼。

世之爱羡进士如此,无怪落第举人张倬要“捧《登科记》顶戴之曰:此千佛名经也”。

我们要特别注意,进士之贵,非以其能获得官爵,而是因为他们用自己的本事,证明了他们是文人。

此一证明,需透过考试这一公开的程序。然考试有时仅是补充性的证明,民众的评判才是最主要的。考试结果若符合了民众的评判,大家就深庆得人;否则,大家更嗟伤惋惜之,甚至还要怀疑考试的公平性。

也就是说,科举的公正性,不存在于一般意义的考试公正,而在于公众的认可。故干谒、请托、讲关节、结棚造势等现象,普遍公行,试卷亦不必糊名。

后世以此诟病唐人科举不公,不知其所谓公平公正者,别有所在。

否则进士科考,既为天下仰望,且系国家升进人才之要道,焉能纵容其不公平至此,且行之数百年不予改善?

反过来说,进士得第是尊贵的,但一人若文章佳美,已获得公众之认可,考试纵使未考上,也不妨碍他的荣耀。甚至会“载应不捷,声价益振”,“登科之人,赋并无闻;白公之赋,传于天下”。

唐人科举的公平性就在这里。故韦庄曾奏请追赠不及第的文人,说:“前件人俱无显遇,皆有奇才,丽句清辞,遍在时人之口。衔冤抱恨,竟为冥路之尘。但恐愤气未消,上冲穹昊。伏乞宣赐中门书下,追赠进士及第,各赠补阙、拾遗,见存明代。……俾使已升冤人,皆沾圣泽;后来学者,更历文风。”

追赠文学家一个进士名号,以符公论,意义即在于补偿或平衡考试所造成的不公平。而公平正是在群众这边的。作为一场群众性的文学典礼,当然只有群众才能裁判谁得了优胜。

这样热爱文学、崇拜文学的社会,才是唐朝最真實也最可爱可贵之处。

后来大家只知崇拜官了,又后来只知崇拜钱了,这样的社会就消失了。谈起来,彷佛昨夜曾经美好的梦,却怎么也难说得明白。把当时科举文学奖解释得一塌糊涂,也就是当然的啦!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九十多种。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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