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汤一介与乐黛云夫妇
不意乐黛云先生也离我们而去了,距汤一介先生去世整好十年。
汤先生去世的时候,乐先生希望我写一篇纪念文字,我没有写。《汤一介文集》出版座谈会,我有一个发言,后来整理成文,以《最具儒者气象的学者》为题,发表在《中国文化报》和《中华读书报》。文中有一段话说:汤先生学问的成功,得力于两个条件,一个是先天的,即他的家学传统;二是后天的,即他的了不起的夫人乐黛云教授对他的扶持与协助。
文章还说:“他们是患难夫妻。当他们刚坠入爱河的时候,乐先生由于‘当代英雄’事件,在五十年代被施行了加冕礼。但汤先生的始终不渝的爱情让她度过了人生的困境。后来汤先生也遇到过挫折,我看到他们相濡以沫,在落日余晖中,漫步于颐和园。苦难会增加学问的深度,会使一个学者更具人文与社会的关怀。”这段话,包含很多典故和故事,需要略加说明。
乐先生1957年的遭遇,是由于她发起办了一个同人刊物《当代英雄》。犯忌之处主要在“同人”二字,当然,“英雄”也未免过于刺眼。结果连参与者在内,一股脑都被打成了右派。汤先生去世的2014年,我为了弄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特地请严家炎先生写了一篇文章,以《五十七年前的一桩冤案——同人刊物〈当代英雄〉筹办记》为题,发表在《中国文化》2014年秋季号。严先生是事件的目睹者,包括当时的前后背景,都写得清清楚楚。原来傅璇琮、沈玉成、褚斌杰、金开诚等,都是此一事件的同案人。而究其实,刊物并没有办成,中途就被王瑶先生制止了。
汤先生的挫折,是与乐先生同波段的,但亦有交错。七十年代末,由于清华、北大写作组的事情,汤先生受到牵连,后来他诚恳地说:“我错了!”但过程是折磨人的。当学术文化界的同道,正以欣慰的心情迎接历史转折的时刻,他失去了写文章的权利。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然则乐先生的相随相伴,让心情不畅的汤先生,更深在地感受到爱情的幸福。1979年9月,刚好我在参加第四次文代会文件的起草,住在颐和园,每天傍晚都会在湖边散步一小会。一次,竟看到汤乐两先生肩并肩地缓步行走。我文章里说的“看到他们相濡以沫,在落日余晖中,漫步于颐和园”,就是指此而言。
我与汤乐两先生相识,是由于老友孙长江的介绍,时间在1975年秋冬。当时我正参加《红楼梦》新版本的校订,长江在编一个教育刊物。汤一介的名字我六十年代就知晓,看到过他们两位合写的文章,还曾对一介、长江两个名字做过揣摩,以为是一个人的化名。记得是一篇批判冯友兰“抽象继承法”的文章。后来跟长江一起又看过两三次汤先生,每次都请我们到附近的餐馆用餐,乐黛云先生也都在座,汤先生还独自来过我家里。
八十年代以后,我们都忙起来。汤先生办起了中国文化书院,又经常出国访学,他们家成了国内外文化信息的集散地。每次看望他们,都深受教益,激励我不敢懈怠。八十年代末,由于背景的缘故,我们见面更多了。他的书院的聚合与分裂,人事的变迁,不免困扰着他。1989年年底,他身体明显变弱,我也出现心脏不适。杭州的友人邀前往修养,中间去了莫干山。山上的灵气,竹海的涛声,使我和祖芬似乎经历了一番洗涤,很快就恢复如初。回来看望汤乐两先生,我用双手给汤先生按摩肩背,祖芬明显看到汤先生的眼睛出现了光亮,我则感到一阵疲累。气功讲究的失气得气,不过在此刹那一瞬间。
刘梦溪《八十梦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版
九十年代,汤先生的书院进入到新时期,我创办的中国文化研究所和《中国文化》杂志也运行良好,我们见面来往就更频繁了。乐先生的名篇《世界文化对话中的中国现代保守主义》,就发表在《中国文化》创刊号上。还有一篇是关于陈端生和《再生缘》的文章,发表于《中国文化》第十期。汤先生是《中国文化》的创始学术顾问,发表的文章,前后有九篇。《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化研究所举办的学术活动,只要时间允许,他们也都会参加。为纪念《中国文化》创刊20周年举行的戊子岁尾雅集,两先生都出席并有发言。乐先生说,她非常看重《中国文化》,她写的最好的文章,才敢给我们。并提出弄清楚中国文化的基因,以及对基因作现代阐释如何重要,她称赞《中国文化》在这方面做了有效的工作。汤先生说《中国文化》是一本可以长久留下的杂志。乐先生发言的结尾,还有几句最见性格的话,她说:“我没想到今天的聚会是很严肃的、非常学术的聚会。我一向改不了自己的性格,到了七十岁以后,就更不想改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常常是出言不逊,不太合调,我很抱歉。”可敬亦复可爱的乐先生!
我和汤先生还同是萧克将军主持的《中华文化通志》的编委和分典主编,汤先生主编《宗教与民俗典》,我主编《艺文典》,又增加了相见相聚的机会。编委会有工作餐,大都在政协礼堂旁边的餐厅。当时我的事情也真多,有时难免提前离席。一次汤先生对我说:“走时不用和大家打招呼,悄悄地离开。”此事我至今难忘,只有自家兄长才会如此细心地关照吧。
2014年,汤先生去世不久,庞朴先生也去世了。我在悼庞朴的文章里说:
如果说八十年代有过文化热,九十年代有过学术热,那么先后离我们而去的这两个人,可以称为那两个时代的“双子星座”。他们同为中国文化书院发轫期的开山导师,当时各种研讨会、演讲会上,都能看到他们精力充沛的身影。汤先生是一院之长,庞公是学术委员会主席。汤先生温良儒雅,庞公果决骏快。汤和之以群,庞济之以思。汤先生掌会,百家言道,断而弗忍。庞公主会,时间为狱判法典,不管是何来路,一律执法如山。汤、庞刚柔相济,国内外向学明道之君子,无不以之马首是瞻。
汤先生确实以宽仁慈厚著称,书院每次聚会,都变成众声喧哗的联欢会。如果有几个路人也进来用餐,那是谁也不会发现的。2004年前后几年,我们有个“金秋有约”的聚会,我和内子发起,有趣的小礼物,都是祖芬购置。季羡林先生在的时候,每次都参加。汤、乐两先生是必到的嘉宾。还有李泽厚、龚育之、孙长江、王蒙、严家炎、邵燕祥、沈昌文、董秀玉、龚鹏程等。于光远有时也参加。一次抽签,汤先生抽到的是“仁者寿”,再恰切不过。乐先生戊子雅集发言说的喜欢我组织的聚会,指的就是这件事。
2011年我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也是和汤先生一起受聘的。人的因缘际遇有如此者。如今两先生均已作古,但半个世纪结下的友情将永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2024年9月30日写于京城之东塾
本文原刊于《中国文化》2024年秋季号。“深研中华文化 阐扬传统专学 探究学术真知 重视人文关怀”是《中国文化》办刊35年来的一贯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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