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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翼明谈读书:反对学以致用 中国现在教育功利心太强


来源:凤凰国学

在乡下不容易出人物、出大师?我要说,严格地讲,我们社会这几十年来,都没有出过什么大师,没有出过什么思想家,不过这个话说得远了一点。其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年城乡的差别非常大,并不是每一个农村小孩只要聪明,就能够走得出来的。

 

唐翼明、唐浩明接受凤凰国学与凤凰湖南联合专访。

凤凰国学:您说您是从农村里面的放牛娃走出来的,您觉得农村这块土地给予您的最大的营养是什么?现在有人说,寒门再难出贵子了,这是对于农村的一种悲观论,大家现在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悲观的论调?

唐翼明:我自己的确是从放牛娃成长起来,父母亲去台湾之后,把我们兄弟姊妹三人都留在乡下伯父的家里,伯父是个农民,但是他后来被说成了地主。我在乡下,没有受到任何特别的待遇,三年之后,他成了地主,不仅没有好的待遇,而且是常常要被人看成是资本主义角色的,所以砍柴、放牛、扯猪草、插秧、种田、摸鱼、摸虾,所有的农活,我都干过,所有的苦都吃过,而且我伯父当地主之后,家境就很差,常常两顿饭都吃不到,我们农村那时候不吃三顿饭,没有那么多粮食,就吃两顿,还基本上是稀饭,稀饭里面放菜,就是萝卜缨子洗干净以后放到里面,当时萝卜缨子基本上是做猪食,但是粮食不够,就只吃这些东西。那时候非常艰苦,我就是从这样的地方走出来。

我在乡下呆了5年,后来念初中,其实还是在县里面,实际上有8年的时间在农村长大。这8年时间,对我自己来讲,倒是好事,因为我从此知道,最贫困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知道中国的农村大地是什么样子,我知道生活的艰难是什么样子;同时我也感受到大自然最亲切、美丽的一面,因为你距离山水、田园那么接近,一只脚就踩在泥巴里,比方说游泳是在村子当中的小河里面自己学会的,打鱼摸虾,一群小孩然后像狗刨式的,慢慢就把游泳学会了。直到现在,那几年在我的记忆当中,还是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曾经写了不少的回忆,大概有那么一、二十篇,回忆我在乡下的生活,我自己现在觉得都还不错,挺可以读,我那些朋友读的时候,都很满意。这是对我有积极影响的一面。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悲观论产生——在乡下不容易出人物、出大师?我要说,严格地讲,我们社会这几十年来,都没有出过什么大师,没有出过什么思想家。这个话说得远了一点。其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年城乡的差别非常大,并不是每一个农村小孩只要聪明,就能够走得出来的。

我是幸运的,因为我后来跟妈妈联系上,其实是我们的乡长告诉我,他说你可以跟你母亲联系,让她寄钱来,我说我没有钱念书,他说你叫你妈妈寄钱来,我说不知道妈妈在哪里,他说告诉你,你妈妈在香港,结果我妈妈也不在香港,她在台湾,是通过香港的朋友寄信来,他说你妈妈还给你伯父写信,还寄过钱给你伯父,我说根本不知道,因为我伯父没有跟我讲过,他说我曾经土改的时候扣了几封,去找找,结果他就给我找出来了,我还按照那个地址写,然后就通过香港的朋友给我妈妈接上了,让我妈妈寄钱来,我才能念中学,然后初中念完了,跑到武汉念高中。我有一个表姐,她一家从衡阳调到武汉,她丈夫是高级工程师,我征得她的同意,把户口迁到她那边了,但是这个事情在当时也非常难办,我去办户口的时候,那个女孩,她只有十八九,二十岁,有同情心,她说现在不行,农村户口不能迁到城里来,今年国务院有很严格的规定,我就求她,我说好姐姐,你帮我的忙,我说我举目无亲,你不让我迁到武汉来,我怎么办?我父母都不在这里,她看到我可怜,说你过两天来,我跟领导谈谈,商量一下,结果过两天,她就帮我办好了,这也是走运,贵人相助。不是每一个农村小孩都有这种幸运。

当时的农村要知道,一个农村孩子要到城里来,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参军,参加解放军,然后你在军队表现不错,或者立了功、入了党、提了干部,那么在转业的时候,就可能转到城市去,当工人或者当个小干部,这是一条路;第二条路就是读书,从初中、高中一直读到大学,等到你大学毕业,国家统一分配,那时候的大学生并不多,大学毕业的都会被分配到城市里面从事工作,这样就能变成城市居民了。除了这两条路之外,你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离开农村,你说这样的情况下,怎么从农村走出来?这个问题跟社会有关。

凤凰国学:两位老师从你们个人的经验出发,读书应该怎么越读越活泼、越读越新、越读越活泛?这个可能对于广大的读书人来说,会更有一些借鉴作用。

唐翼明:中国现在的教育功利心太强,就是读一个书,一定要让他自用,就是学以致用,其实我是反对所谓“学以致用”,我曾经仔细查过《十三经》,没有学以致用这个词语,没有这个提法,古圣先贤也并不这样提,我们现在学一定要致用,而且是很具体的用,我们的考试考高分,能够拿到学位,能够找到好工作,能够发财,能够当官,这样的教育和学习都成了功利,教育的学习,其实最大的是充实和完美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完美的人,把自己的潜能都发挥出来。所以一个人读书,其实与其着眼在功利,不如着眼在兴趣,在你天性喜欢的地方。

每到毕业的时候,家长问我,唐老师,你看我儿子考哪个系比较好?他的意思是说,哪个系比较容易考取,哪个系将来好找工作,将来赚钱多,我都是一句话,我说你要看你孩子的兴趣在哪个地方,就让他去哪读书,其实真正只有这样,才能有大学者出现,才能有思想家出现,如果抱着一个功利的目的,是出不来的,这一点我以前的认识不深刻,我后来到美国读书,有了很深刻的感受。

有一天,我到哥大东亚系图书馆读书,我对面就坐了一个金发美女,然后我们俩坐了一阵,我老远一瞄,瞄到她拿了一本线装书在读,什么东西?竟然是《新唐书》。结果她看到我笑一笑,我们对看几次之后,觉得可以讲话了,我问你怎么会想读这个?意思就是你有什么目的?或者是将来想当外交家,结果她的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说就是喜欢,就是对这个有兴趣,我当时觉得也太奢侈了,就为了兴趣来读。后来发现美国很多这种人,有的人大学,有的工科、理科或者生物,有的硕士,到了博士后也发现,都是根据自己的兴趣来变的,好象读书是在玩,可是最后人家玩出名堂来了,玩成大家了。我们整个的教育制度,现在把它叫做应试教育,应试教育其实就是功利教育。

1991年,唐翼明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和导师夏志清教授合影。

我说得严重一点,咱们现在的大学,基本上都成了职业训练所,前人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现在谁还记得这个话?我说现在大学之道是在应试,在取得学位,在找个好工作,在赚很多钱,把这个教育最基本、最早的目的忘记了。其实古人讲“学”这个字,主要是指学做人,你去读《论语》,《论语》讲过具体知识吗?没有,然后有一次有个人问孔子,他说你的弟子当中,哪一个最好学?你们去读《论语》,孔子说有个叫颜回的很好学,怎么好学?孔子说他是不迁怒、不二过,不迁怒就是说不把自己不好的怒气、不好的情绪发泄到另外一个,跟你不相干的人身上,不迁怒;第二,不二过,过错只要犯了一次,有人告诉你了,就不再犯了。说他好学表现在不迁怒、不二过上面,没有说他成绩好,没有说他分数高,所以这个“学”,不是指学知识,主要是指学为人,整个一部《论语》讲的“学”,都是这个意思,这才是“学”的真正目的,也是我们“教”的最终目的,今天我们把这些事都忘记了。

所以,今天中国社会的教育,最大的弊病在这,当然这也不是整个中国,整个世界都有这样的问题,但是中国在这方面的问题更严重,真的需要纠正,你说我们现在完全把这段废除掉了,那也不可能,至少我们要常常提醒,我们的教育部应当止于这一点,不应当太功利,不应当老想着怎么赚钱,我们任何一个文化人,都有责任经常提醒大家注意这个问题。我刚才在讲家庭教育可以弥补学校教育,现在学校是一个系统的东西,你说现在学校完全不讲应试又不行,家长要完全摆脱也不行,因为你的孩子就不能考到好分数,就不能进好学校,你叫他一辈子,一个就是大家要明白的道理,做家长要明白的道理,学历相对于健康和心理方面,还是次要的;第二,你的家庭教育,在他人格的铸造方面,父母很重要,而且父母对他的教育,比学校对他的教育要更好,所以家庭教育要自觉承担起来,不要全部指望学校。

唐浩明

唐浩明:现在小学都有这样,一个班主任、一个老师,最重要的是负责你班上的学生,大家都要评评分数,还要扣老师的工资,势力到这种地步。你刚才讲的家庭补充很重要,可惜我们现在的家庭不是补充,学生一回来,又要他去读,妈妈陪着读,读到深夜的都有。

唐翼明:恶性循环。

凤凰国学:我之前读过唐翼明老师的书,您说您望着长江,感叹于钱穆先生的一句话——“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我们的真生命”,两位老师觉得有什么是这么多年你们忘不了的真生命?

唐浩明: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哥哥很重要。在我的童年到少年,伴随着我的生命,你童年的记忆也是,这是终生的财富,不能忘记。虽然是苦难,但是苦难给我们真正的财富。

唐翼明

唐翼明:太多了,苦难也是财富。你只要没有在苦难中死去,苦难就能成为你的财富。有好的东西是忘不了的,也有坏的东西忘不了。我弟弟忘不了,妹妹也忘不了,她死了,因为我妹妹的死,我非常痛心,我也专门有一篇文章是写我妹妹的死,我永远不能忘记,也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我没有起到大哥的作用。

所以在我的生命中,忘不了的第一类就是亲人,弟弟妹妹;还有一类,就是老师。一个人从老师那里学到多少具体的东西,说一点两点三点,我最不喜欢这样写,老师的作用,我今天在上面讲,老师的作用就像一个导游一样,他是激起你的兴趣,使你感受到他的学风、人格,至于具体的知识,自己读书就好了。在我的生命当中,遇到过好几个很好的老师,我很幸运,比方说武大指导我的老师,胡国瑞先生,在哥大指导我的老师,夏志清先生,还有个别的,虽然我没有上过课,其实我是把他们当老师,像私塾先生一样,像余英时先生,我在纽约跟他有过不少接触,他给我的书写过序,我忘不掉这些老师;还有一些人忘不掉,是我生命当中的贵人。其实我常常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关键时候常常有贵人帮助我,我在六七岁的时候,滑滑梯的时候,曾经骨头跌断了,我的老师把我背到他的寝室,端屎端尿的也是他,然后他把我送到乡下的一个小镇上的中医那里,我在他的家里住了一个多月,一分钱都不收,还吃他的,每天早上起来,给我拿冷水喷脚,然后就揉、搓,用一块刚刚从树上切下来的树皮,还带着树浆的,把它捆起来,大概那个树浆有某种治疗作用,一个多月以后就好了。好了以后,我的脚一辈子没有找过我任何麻烦,如果不是那个医生,我就只能跛着;甚至帮我登记武汉户口的那个小姐姐,我也非常感谢她。

我后来在武昌实验中学读书,我没有考上大学,情况非常严重,第一是因为我自己太心高气傲,因为我的成绩向来是最好的,这一下考不上,我们班最差的都考上了,我完全想不通,躺在床上三天三夜没有下床,而且很严重的问题是到哪里吃饭、睡觉?别人有个家,我没有家。这个时候我们高中的校长出来了,副校长也都非常好把我找去说,“我们领导经过商量,决定把你留在我们自己的身边培养”,他这个话有点转弯抹角,我说校长,什么意思?他说你就在我们这里教书,所以我18岁就教书了,我的学生只比我小三四岁,还有两个学生比我大,因为那个是从马来西亚来的华侨,他们过来读书,20岁,我18岁。这一下我就有地方吃饭、睡觉了,而且我还没有脱离文化这个圈子。

这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我不一定能回报他们,像那个医生,后来就过世了,在他过世之前,我还很穷,没办法帮助他,后来我比较发达了,很想帮助他,终于通过伯父找到他的后代,送他500美元,但是他那时候已经去世了。

如果我现在还能对其他人好,别人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我总会努力帮助他,不是因为我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是我想到在我生命当中,曾经有那么多人帮助我,我也用这种方式,把爱传递下去。

还要讲一种的话,这就跟我的情感有关了,我生命当中,我爱的人忘记不了。(笑)这个我们可以再聊。

*本文为凤凰国学独家原创稿,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责任编辑:丁梦钰 PN031]

责任编辑:丁梦钰 PN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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