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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泽漫话中国狂士之郑板桥(上)愤怒压抑的前半生


来源:凤凰国学

在故乡与扬州不间断的往返中,板桥不再像在老家一样迂泥而拘束了。梦幻般的扬州“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在纯真得像农民的板桥面前呈现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愤怒而压抑的前半生,正好催生出板桥染指于红尘浊世中的狂浪,有酒便喝,有欢便寻;他已经获得的人格和知识的训练又不允许他耽溺于此,若即若离的超脱就成为了最合适不过的姿态。

【引言】

这是一群被称为“狂狷之士”的思想者和艺术家,活着的时候,常常被指目为“异端”,为“名教罪人”。

孔子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他们其实比孔子之所认同,走得更远,也更具有原创性,而命运的悲苦,思想的无辜,精神的纯良,却莫此为甚。

他们是孤独而骄傲,清醒而自负的。

是他们,让多少有些苍白、有些寂寞的两千年人文历史,显得更加灵动而丰盈;是他们,书写了中国传统文化最富有个性的篇章。

【孟泽专栏】

漫话中国狂士之郑板桥(上篇)愤怒压抑的前半生

郑燮像

郑板桥非闭户读书者,长游于古松、荒寺、平沙、远水、峭壁、墟墓之间,然无之非读书也。求精求当,当则粗者皆精,不当则精者皆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

——郑板桥《自叙》   

大清的文化舞台上,出现过许多“怪模怪样”的人物。他们往往一身而兼才子、艺术家、忠臣义士、狂人、疯子、感伤主义诗人、玩物丧志者的面貌,如袁枚、吴敬梓、李笠翁、沈三白、扬州八怪等等。

郑燮是著名的“扬州八怪”之一。

与大多数少年英俊的天才人物不同,郑燮虽然最终被人们称为“天才”,在早年却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值得骄傲的惊人资质。相貌寝陋、身材矮小、智力平凡,连他本人也丝毫不敢夸饰地看待自己的前程。他的卓越、杰出与反时俗的“狂放”,缺少偶然的决定性因素,而是他一步步踏实稳健地走出来的。金榜题名、诗书画三绝、名士风流、誉满天下,人们可以从他身上一一找到自己喜爱的品质:天才的落魄、清醒的糊涂、天使般的纯洁、怜老惜贫的善良,以及清廉、朴素、机警、苦难、智慧、潇洒、严肃、刻版、狂放等等。这一切,构成了人们心目中那个丰富、机灵而朴实的郑板桥。

印鉴“二十年前旧板桥”

早年的贫困

公元1693年的“小雪”日,郑燮生于江苏兴化县城东门,城外有护城河,河上有桥。这一带是所谓“板桥郑”姓的聚居地,他自号“板桥”,盖缘于此。

郑家有祖产田八十亩,茅屋数间,这是几乎平民的家世。但他的曾祖、祖父都算得上是读书人,父亲立庵先生还是品学兼优的廪生,每年可得一份国家的补贴。家有书香,使郑燮小时的精神世界并不贫乏。他幼即随父学习于真州之毛家桥,得到了博学而具有诗人气质的外祖父教诲,“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

板桥3岁,生母汪夫人谢世,继母郝氏也在板桥14岁时长逝,养育之责多赖乳母费氏。板桥一直不能忘怀这三位女性,他总记得,生母将死,他却懵懂无知,依然上床索乳,紧紧地抱住就要离世的母亲。

费氏本郑家的佣人,康熙三十五年,板桥4岁,兴化水涝,郑家无以自给,养不起婢仆,费氏吃自家的饭,却坚持照顾板桥和他的祖母。每天早晨,由费氏替板桥穿戴,然后背着他穿过二百步长的竹巷,用一文钱买一个饼塞在板桥手中,直到费氏临出逃荒也不忘料理郑家,捆柴挑水,将做好的饭菜放在锅中,便不声不响地走了。8岁的板桥起床不见乳母,号啕大哭,他以为从此见不着乳母了。

但三年后,费氏回来重新照顾他。成年的板桥,对女性、对贫寒之家怀着深情的眷顾,不能忽略这一段温柔伤感的体验。

板桥的家乡,美丽,宁静,藕花芦叶,烟水微茫,又有文峰古塔、才子花洲,多灵怪神异的浪漫风情与深厚的人文痕迹,弱小的板桥在孤独的时候,对这一切都痴痴地注视、痴痴地冥想。

清贫的生活,更充分地拓展了他敏锐的感受和充满灵性的思索。房前屋后的竹子,夏天绿荫照人,冬天在薄纸的窗外伴着冻蝇触窗的冬冬声,画出一幅幅清明淡泊的影子;随父读书的真州毛家桥,同样山明水净,竹影横斜,澄鲜可爱。这成为板桥一生不能解除的享受,不能摆脱的诱惑。

16岁左右,板桥除了认真地学习八股时文外,又随同乡陆种园先生学词。陆淡于名利,而壮心磊落,傲睨狂放,板桥十分钦佩他的才华与作为,却为他的贫病孤独而不平。

与此同时,板桥已经揣着一份对某位同龄表姐妹的相思。他们很小就竹马相过,寸心怜惜,无端而纯真的幕恋,使一天天长大的板桥忐忑不安而又难于启齿,“分明一见怕销魂,却愁不到销魂处”,想见而不敢,想见又不能,他只好在笔端注下他们曾经有过的小小的亲情、嫉妒和烦恼。也许,徒劳的相思本来就是命定的劫数。他是郑家唯一的指望,不能不以越来越成熟的态度去喜爱如同桎梏的八股文,并且在20岁时,成了兴化县的秀才,然后与徐氏成婚,生下一男一女。

人丁剧增,原来就拮据的家境,更见艰难,板桥仍然不顾一切,将家里所存的契劵烧掉,因为契劵的佃户早已在天灾中一片赤贫,善良的心地,使他承受不了这样的“罪过”。

已经具有秀才“文凭”的板桥,面对家庭的窘境,只好放弃其它打算,画虽然不错,但糊口还很不可靠,只能走父亲的老路,到真州江村设馆教书。

这其实是一种下九流的营生。傍人门户,半饥半饱,好端端地枷锁着自己的灵性和前程。但江村的景致同时愉悦着他漂泊的情思,他可以继续他早年对自然,对农事的痴痴的关注和冥想。风帆点点、旷野幽静、渔市喧嚣、酒店寂寥,一切都宁静空阔,亲切可感。

教馆之余,板桥显然没有忘记两件大事,一为写生,画眼前、心中的兰竹,替日后“以画代耕”作准备;一为习文练字,规矩方正、乌黑发亮的楷书是科举考试必需的,为圣贤立言的八股文,是踏进仕途的敲门砖。

尽管板桥已尽了努力,生活的局面却没有改观。

孩子在长大,需要越来越多的吃用,除典当妻子的钗簪衣物,还免不了借债,出门时,自己壮着气色,半路遇上冷面冷语,便灰心丧气地回到家里。他钟爱的犉儿死了,父亲也跟着谢世,板桥理不出生活的头绪,也不知究竟为何自己会这样狼狈,作《七歌》---长歌当哭,哭一家老小、哭破墙坏屋、哭穷寒困厄、哭“青天万古终无情”,萧瑟悲苦,让人不忍卒读。

郑板桥《竹石图》

卖画扬州——风流世业 措大生涯

教馆不足糊口,学诗煮不成饭,学写派不上用场,去而学画。

板桥30岁前后逐渐通过卖画扬州来自给,他说:“日卖百钱,以代耕稼,实救贫困,托名风雅”。

看来,板桥没法不体会到:生活的大半就是生计,风雅只在其次,甚或是无可奈何才“风雅”的。

扬州自古繁华,名园花香,红桥流水,美人团扇,看不完的旖旎,说不尽的风流。在郑燮时代,因为皇帝南巡,常常驻跸于扬州,全国的盐业也在此集散。人文和金钱上的诱惑,使天下名士荟萃。

与板桥贫穷而附于“风雅”不同,很多人是因为富贵而问津“风雅”的。扬州便成了当时中国可能最大的书画市场。

在故乡与扬州不间断的往返中,板桥不再像在老家一样迂泥而拘束了。梦幻般的扬州“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在纯真得像农民的板桥面前呈现出光怪陆离的色彩:腆肚的商人,披锦的贵胄,玩猴玩蛇者,歌女、娼妓、地痞、恶棍、混食者,精瘦的脸上同样流淌着肉欲的大官小吏,文人墨客,生命在这里充分地展现着游戏寻欢的本质。

愤怒而压抑的前半生,正好催生出板桥染指于红尘浊世中的狂浪,有酒便喝,有欢便寻;他已经获得的人格和知识的训练又不允许他耽溺于此,若即若离的超脱就成为了最合适不过的姿态。量古酌今,板桥的眼前晃动着千年战伐与百年兴亡,荒冢累累,片叶惊秋,人生与国家的穷通,都像是一种轮回,白眼清贫正在这种轮回之中。

板桥开始只是为了慰藉自己的悠悠行走,“半世销沉儿女态,羁绊难逾乡里”,他觉悟到过去的不潇洒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反而徒增种种狭隘的苦闷。实际上,他的心性虽然痴迷而有些呆板,却很少闭门自囚,作任何学识上渊博无当而迂腐的积累,喜爱长游于古松、荒寺、平沙、远水、峭壁、墟墓之间。对于历史与人生的往复循环,他有着接近于病态的感受,现在要做的是带着这些感受,把自己的眼界与经历,扩张到更广阔的境域。

郑燮行书横幅“吃亏是福”“难得糊涂”

他上了庐山,拜访无方上人,领略释道人生的彻底的素净和尊严。然后北上,长安、洛阳、易水、燕京,每一寸土地上都曾经有过历史的惊涛骇浪,诱发着板桥遥远的怀想。

在北京,他结交的是文士、画师、和尚、歌伎,以及那些和自己有着相同身世背景的人,在他们中间,板桥不再沉默寡言,而是尽情尽量的挥霍着自己的见识和才情。他认为:堂堂皇城中,有更多“絺章绘句、顺时取宠、趾相错关”的浅薄投机者,红墙绿瓦下所谓“当世之务”“康济之略”,也无非庄严的幌子。当天国里的景致也失却往日的神圣时,板桥的言行便大大地解放了。更何况他那借以噉饭的狂怪笔墨,在程序化的雅正的审美趣味面前,总是歪脖子跷腿的不合规矩。即使“束狂入世”“学拙论文”,把自己的聪明和狂怪检点一千遍,板桥也只有“使酒骂座、目无卿相”“动而得谤、名亦随之”。

郑燮行书五绝扇面 释文:雾里山疑失,雷鸣雨未休。夕阳开一半,吐出望江楼。

于是,他想到荷红藕碧的水乡温柔,在那里,毕竟可以“金樽檀板,入疏篱密竹之间;画舫银筝,在绿芳红渠之外”,任凭他自由地“痴迷”,自由地“惆怅”。

板桥重新回到扬州卖字卖画,与同样被放逐或自我放逐于天地间的贫困的艺术家“相濡以沫”。他们是李鱓、金农、黄慎等,这就是后来被称之为“扬州八怪”的雏形。

李鱓号复堂,气象恢宏,早年在古北口御前献画,任过康熙的书画侍从,可惜不那么规矩温驯,失去了皇帝的欢心而甘愿流落草莽。整天喝酒画画,有时又把画好的笔墨撕毁,对着打碎的酒杯嘿嘿苦笑。

蓝眼睛、络腮胡子的金农,长得像“胡商”,矮而敦实,生命力旺盛,才华横溢,一生布衣芒鞋,卖画终老,有一种说不出的大家风范和气魄。

黄慎是一个沉迷于书画的人。据说,他对怀素的草书异常敬佩,长期潜心揣摩。有一天,走在街上,若有所悟,急忙借来纸笔写出了称意的笔致和墨色而忘形大叫;

“吾得之矣! 吾得之矣!”路人皆为之侧目。

在聚友高论、喝酒品茗、流连光景的轻淡疏散与卖画市中以求衣食的风尘中,板桥的才智趋于成熟。他知道了好些追名逐利、成就自身的诀窍,其中,就包括对他所处的世界取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所能赢得的自身价值的确立,等等。因此,除了表面上无所用心的糊涂混世外,板桥的“狂名”已越来越大,但他一如少年时,对八股制艺继续保持着强制而夸张的喜爱。

雍正六年,他36岁时,曾在兴化天宁寺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制艺文章,他自认为:“虽有奇才异能,必从此出,乃为正途”。其实,不论“正途”与否,只有通过八股文才能成就体制内的功名,却是不容置辩的铁的规定,也是板桥糊涂中的清醒处。

板桥一手揣着方百川的精致的制艺文章,一手捧着徐文长的《四声猿》,在天宁寺苦读不辍。夜深更阑,残灯如豆,冷风吹得落叶沙沙作响,板桥仍然坚持默写经文,以至能够毫无错谬地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默写各一部。与此同时,他又正心诚意地指斥那些辱没圣门的龌龊秀才,“卒无救时济变之才”。

印鉴“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饥债”

雍正举人 乾隆进士

雍正九年,板桥39岁,与他一起含辛茹苦而命相欠佳的妻子徐氏病殁,给板桥留下了终生的剧痛和遗憾。

最伤心的或许还不是感情上的割舍,而是一种不能使自己的亲人活得如意,死得荣华的耻辱。

这年冬天,板桥裹着亡妻生前补缀过的破裘御寒;除夕祭祖,他忠诚地敬上一杯白水,他已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供奉。就在同时,他写信给新任兴化县令汪芳藻告贷,汪政声颇好,雅爱文章,欣然赠款,这就是板桥第二年参加省试的盘缠。

板桥不负汪的厚爱,在南京博得了举人的资格。

这并没有使他过分高兴,相形之下,他甚至感伤悲恸得涕泗滂沱。迟来的发达,已无以抚慰自己的双亲和妻子,只有梦中忧愁的身影,山中寂寞的坟茔。十年浪迹,板桥对人生在世福祸苦乐的循环,有着颇为虔诚的参悟,盈亏皆在须臾之间,他不愿意对欢乐如同对待苦痛一样作无节制的沉溺,而更愿意感伤着欢乐,达观着痛苦。即使在梦中,他也保持着“中庸”与“节制”的清醒,在缥缈的香烟和神秘的讽诵中领会冥冥的静福。

为了参加会试,板桥读书于镇江焦山。焦山位于大江之中,山上有定慧寺,环境优雅,遍地修竹,山色的变化、水光的澄鲜均在抬头俯首间。板桥悠然徜徉在这如同孤岛的寂寞中,学习制艺,也读左、史、庄、骚、贾董策略、诸葛表章、韩文、杜诗。

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第二次进京,参加会试,考中二甲第八十八名进士。这一年,他44岁。从此,板桥以“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自嘲并自诩。作《秋葵石笋图》,庆贺自己年过“不惑”的收获。

在北京,他作了一段时间的停留,意在“得一京官”,让潦倒贫困的家庭振作起来。板桥出仕的欲望异常强烈,干谒参拜,削尖脑袋找门径。但是毫无结果,只好怏怏而归。

无论如何,板桥自然不同往昔,进士的身份就足以给他带来衣食饱暖,这是世俗人情中不言而喻的通则。

他住进了扬州李氏小园。这是一处回廊映带、湖光潋滟的所在。他还完成了一桩婚事,姻缘是他在雍正十三年扬州卖画寻幽访古时种下的。

据说,那年花季二月,板桥早起,由傍花村过虹桥至雷唐,探访隋炀帝曾经长夜欢娱的“玉勾斜”遗迹。不觉离城已十里,居民渐少,树木丛茂,板桥叩门走进一院落,在院内的杏花下留恋徘徊。有老妇人捧茶一瓯,招呼他小坐片刻。板桥抬头看到厅房的墙上,贴的是自己手写的墨迹,便问:

“识此人乎?”

“闻其名,不识其人”

“板桥即我也!”

老妇人听了,大喜过望,连忙招呼自己的女儿:

“女孩儿起来!女孩儿起来!郑板桥先生在此也!”

此时,已日上三竿,板桥很饿,老人留饭。待板桥吃完,老人招呼的女孩儿艳装出房,再拜而谢:

“久闻大名,读公词甚爱慕,闻有道情十首,能为妾一书乎?”

板桥应允,女孩取出密色花笺、湖州颖毫、紫端石砚,纤手磨墨,请板桥挥毫。板桥写完《道情》,感于母女对他的殷勤,又题了《西江月》一词作为留念,一片怜香惜玉之情,尽注于字里行间。板桥问姓,答姓饶,问年,答以十七。老人说,生有五个女儿,四个大的均已出阁,留下这小女儿养老,叫饶五娘。老人又说:

“闻君失偶,何不纳此女为箕帚妾,亦不恶,且又慕君。”

“仆寒士,何能得此丽人?”

“不求多金,但足养老妇人者可矣!”

板桥许诺说:

“今年乙卯,来年丙辰计谐,后年丁巳,若成进士,必后年乃得归,能待我乎?”

“能!”

板桥留下自己的墨迹为凭,离开了饶氏家。

后来,饶家越来越穷,屋旁边的五亩小田也卖了,板桥正滞留京城。有富贵人家欲“发七百金购五姑娘为妾”,女孩儿矢志不渝,一心等待。有个江西人叫程雨宸(板桥对他感激不尽)的在扬州,听得板桥与饶氏约会,就以五百金给饶氏作聘金以解燃眉之急。第二年,板桥在扬州,程又赠五百金让板桥体面地娶回了饶氏。

红粉佳人,闺中少妇,板桥很自得地享受着风情十足的艳福。尽管他依然不乏思故怀古的惆怅,却可以不再自卑地周旋来往于王公方伯之间;赋诗作画,也少了些萧瑟暮气,而流露出一种富贵通达的品格,包括对于百姓贫苦的怜恤,包括“下笔无令愧六经、立功要使能千载”的自勉自信与自恃。

乾隆六年(公元1741年),板桥再次进京,是奉吏部之召?抑或是候补得不耐烦?他结识了号“紫琼道人”“多能艺人”的乾隆叔父慎郡王。第一次谒见就受到优厚的礼遇,郡王亲自操刀割肉,送到板桥席前说:

“昔太白御手调羹,今板桥亲王割肉,先后之际,何多让焉!”

慎郡王显然很欣赏板桥的才艺,便将自己的“随猎”“花间”诗草送请板桥作序。这足以令板桥心中耿介的是非观为之倾斜。

板桥在诗中尽可能地使用动人的词句称颂郡王的不世之才(其实是表达自己的感激)“文武成康四圣人”“万丈才华绣不如”,他还说“(郡王)胸中无一点富贵气,故笔下无一点尘埃气。专与山林隐逸、破屋寒儒争一篇一句一字之短长,是其虚心善下处,即是其辣手不肯让人处。”

板桥很快被选授为山东范县知县。

印鉴“风尘俗吏”

范县任上

板桥骑驴上任,带着肚内的文章与捆中的琴书笔墨,还带着年轻貌美的饶氏夫人。此来,他要把经济之策付诸现实——“立功天地、字养生民”了。据曾衍东《小豆棚杂记》载:板桥莅任之初,署中墙壁悉令人挖孔打洞十百,以通于街。人问其故,板桥说:

“出前官恶习俗气耳”。

话虽不可信,却不乏板桥执拗古怪的气派。他以为,治国养民的关键,在于消除君与民、臣与民、民与民之间的阻隔。只要消除阻隔,达成相互之间的理解、信任与同情,然后有爱民之心,使得渔者有渔、耕者有耕、商者有商,便可无为而治。

朴素简单的对策,基于板桥对“人道”“天道”的特殊体验。

在给堂弟郑墨的书信中,他屡屡谈到:人人都是黄帝尧舜的子孙,只是天道循环倚伏,而有富贵贫贱,既可以富贵,便可以贫贱,霄汉泥途,其实是可以因人事甚或不因人事而变化的;“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因此,作事而不可太尽、太绝,“留得一份做不到处,便是一份蓄积,天道其信然也”,“是为人处,即是为己处”,“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

这种看似豁达,不免哀婉的关于“天道”“人道”的诠释,是板桥数十年贫困中体验和思考的结果。带着这种哲学,他从贫困走向了富贵,现在就以富贵施于贫困,去“明理范世”,去体会和解救民间的疾苦。

板桥常常布袜青鞋步行田间垅上,在蓝天白云青草的牧歌背景中“闲眼看耦耕”,问稼问种,芒鞋问俗。即使是夜里履行公务,也只有两名衙役,擎着书有“板桥”二字的灯笼随行。

对于田园气象,他有着类似审美的观感,所谓“春花淡寂,秋实离离,十月霜红,劲果垂枝”等等。对于诉讼,他的原则是“讼简刑轻”“与民休息”,用宽容的道德态度处理纠纷,“民皆安堵息讼”,“日高犹卧,夜户长开”,以至没有什么令人头疼的事发生。即使有,板桥的评断原则也是“左富商而右窭子”,尽量不让穷人吃亏。

范县是小县,六房如水,衙门清净。据说:板桥常常饮酒看花,醉了就拍着桌子高声吟唱,皂隶们听了窃窃私语,说县官有些疯癫。议论传到了板桥家人耳中,便劝板桥说:有狂生、狂士而不可有狂官。板桥只好改在黄昏喝酒,酒后就呼呼大睡。

还有传说,说板桥治下,有对年轻的和尚尼姑相好,村上人将其双双抓来见官,板桥但“令其还俗,配为夫妇”,且写了“是谁勾却风流案,记取当年郑板桥”的诗以相赠。

板桥对“衣食”依然怀着类乎与生俱来的珍视,范县任上所作家书,总不忘表达这种禀于身世和气质的偏爱。他告诫家人,学会制碓、制磨、制筛箩簸箕、制大小扫帚、制升斗斛,学会劳作,务必怜惜穷亲戚、穷朋友,天寒地冻时有人上门,给人家泡上一碗炒米,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他说,农夫是天下第一等人,牛郎织女,是衣食之本源,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一人有一人之长。一心想中举、中进士、作官、攫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的读书人是士子的败类,是“四民之末”。当然,如果入则孝、出则弟、守先待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这样的士子又高于农夫一等。

他还说:他之所以成进士,平安地做官,是家乡东门人的富贵福禄集于一身。因此要紧的是把他的俸钱,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又交待应该怎样买地造小宅以安晚年,怎样置田获秋稼,作为农夫以没世,怎样不与人争坟地家宅之风水而风水自然在一幅善良宽厚的心思中。

板桥的家书琐细而津津有味。

在范县,板桥订定刊行了自己的诗词与《道情》十首。

《道情》是板桥十三年前就开始创作的抒情小唱。当时,他卖画扬州为衣食所累,承受种种挫折和变故,需要缓解心头的穷愁和悲哀,他不能不用一种苍凉、淡泊、清净的理想,掩饰和超越眼前的窘迫。岁月流逝,理想逐渐内化为一种人格风尚,他已经乐于以此作为一种人生的回旋和表白。

他写道:

“枫叶芦花并客舟,烟波江上使人愁;劝君更尽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头。自家板桥道人是也,我先世元和公公,流落人间,教歌度曲,我如今也谱得道情十首,无非唤醒痴聋,销除烦恼,每当山青水绿之处,聊以自遣自歌。若遇争名夺利之场,正好觉人觉世。这也是风流世业,措大生涯”。

“风流家世元和老,旧曲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着这道情儿归山去了。”他在正文中,写了渔翁、樵夫、道人、头陀、乞儿等所独享的无边自在,将瞬息浮生、杌陧人事、纷纭世界看成“蛋壳”“泥丸”,“疾卷如风烛”,唯有醉如泥。

无疑,这在板桥功成名就之前,多少有些矫情。而今,虽有些高傲要价的味道,也未尝不是板桥所能体认到的实实在在的人生本相。

板桥并不满足也不满意于范县七品之任。他的“枕中方略”,似可应用到更大的范围中去。而且,“人皆以做官为乐,我今反以做官为苦,既不敢贪赃枉法,积造孽钱以害子孙,则每年廉俸所入,甚属寥寥。苟不入仕途,鬻书卖画,收入多于廉俸数倍。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问题是人情上的牵扯又使他不能随心所欲,巡抚很喜欢他的墨竹,每次晋谒,都邀他至内花厅吃饭,板桥受宠若惊,不敢放浪。巡抚告诉他:下属无留膳之例,我和你是私叙,不必兢兢小心。板桥欲告病辞职,巡抚一时未必允许,只好徒呼奈何。

接下来的便是七年潍县之任。

(未完待续)

下篇预告:

孟泽漫话中国狂士之郑板桥(下篇)苦痛的傀儡

推荐书目:《广陵散——中国狂士传》,孟泽、徐炼著,新星出版社出版。

*本文系凤凰网国学频道独家专栏,经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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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丁梦钰 PN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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