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民国方家学诗（三）天地间万事万物 如何写进诗里？

【编者按】

民国时期，传统文化氛围浓郁，诗词仍以“活态”传承着。那时的很多诗词研究者，既具贯通古今、融会中西、打通文史哲、将创作和研究相结合的开阔视野和博通气象，也有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传世期许和实事求是、惜墨如金的朴茂之风。

毋庸讳言，当下诗词氛围已十分稀薄，能够切理餍心、鞭辟入里地解说诗词或将诗词写得地道的人非常罕见。在此情势下，重新呈现民国时期的诗词论著，一方面，可使饱含着先辈心血的精金美玉不至于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另一方面，也使当下喜欢诗词的朋友得识门径，由此解悟。任何艺术都有一定的规则、法度，中华诗词的欣赏、创作亦然。初学者尤其需要通过深入浅出、简明扼要的入门指引，掌握规则、法度。

凤凰网国学频道特约文化艺术出版社，联合开启“跟民国方家学诗”系列专栏，以周为期，陆续推出。专栏将从《民国诗学论著丛刊》（叶嘉莹主编、陈斐执行主编）中摘选由民国大师、方家所撰写的诗词论章，引导广大读者领略中华诗词之美，进而掌握中华诗词创作和欣赏的基本法门，推动诗词文化的研究、创作和普及。

跟民国方家学诗（三）《作诗门径》之取材

天地间事物至多，何者可以作诗？这是一个大问题，因为无论什么工作，都得有材料的供给。材料充足，可以尽我们选择，要选得好的材料，方有好诗。这是一定的。倘然横一首“即事”，竖一首“感怀”，说来说去只是些老生常谈，毫无意味。所以我们把从来诗人取的材料的范围，约略指示一点，读者虽不必尽在这范围里打转，却也不至于满纸风花雪月了。

写景

这一类的材料最丰富了。像山水花鸟，以及自然界一切景物，都可以采取来作诗的。但是同一景物，各人的看法不同，各人的写法也就因之而异，最紧要的有三个条件：从小到大；从近到远；从实到虚。

写“小”“近”“实”是容易，写“大”“远”“虚”就难了。古人说：“摩诘（唐代诗人王维）诗中有画。”这就是说写景诗的工夫到了极峰了。

例一：

《题金陵渡》

张祜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第一句点题，第二句抒情，第三、第四句是夜里从金陵渡望到瓜州。就是“从近到远”的写法。因为金陵渡本身没有什么可写，并且单在近处描写，也没有什么趣味，所以他从远处着笔了。

例二：

《江上看山》

苏轼

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

前山槎牙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

仰看微径斜缭绕，上有行人高缥缈。

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

第一、第二句点题，第三、第四句直看，第五、第六句仰看，第七、第八句是“从实到虚”的写法，因为上面六句都是实在景象，收束必须把思想凌空一点，所以从虚处着想。一个“欲”字，便是虚的注脚，下面再说“去如飞鸟”，更觉得一无迹象了。

例三：

《夜上受降城闻笛》

李益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第一、第二句点题，第三句从笛声想到芦管声，第四句是“从小到大”的写法。因为闻笛只是一人的感想，“征人尽望乡”，影响就大得不可说了。

记事

记事诗就是“史诗”，从来作者很少，因为记事诗要有四种条件：

第一，要立定一中心人物；

第二，要有真理和正谊的批评；

第三，要有事迹的贯串；

第四，要用客观的眼光去观察。

前人的记事诗，合乎这个条件的很少，最有名的如无名氏的《庐江小吏》（就是《孔雀东南飞》），白居易的《长恨歌》，吴伟业的《圆圆曲》，樊增祥的前后《彩云曲》，已经可算一时代记事诗的代表作了。因为太长，不便征引，现在举一首较短的作品来作例罢。

例四：

《石壕吏》

杜甫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 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孙有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自首至尾，没有一个议论的字，都是记实。中间还有“对话”，可算得记事诗中间最质朴、最忠实的了。记事诗在文学上，占着最重要的地位，因为可以保存一时代的史事，或者比史家的记载来得翔实而有意义。因为史家的记载，都把“官书”“档案”做脚本的；记事诗可以采取社会上的传说，和其他无关紧要的小事去烘托陪衬，并且可以发挥一点议论，比史家的评论来得趣味化。

以前还有一种“宫词”，是借宫里琐碎的事来寄托作者“论史”的思想。在今日之下，当然已成了落伍，不过唐宋以来作宫词特别擅长的，着实不少。例如王昌龄的《春宫曲》：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这是记汉武帝幸李夫人的事，虽不称宫词，正有宫词的格式。末两句只有一个“新”字是议论，其余都是记实，这是宫词的正格。

抒情

诗就是抒情的工具，所以诗以抒情为最多。并且抒情诗比什么都容易作，没有什么拘束，兴感所到，就可以发抒出来。大概有下列几种：

一、感怀

这一类的诗，更自由了，把自己的遭遇随便说些出来，再扩大一点，把时事抓些来发挥也好。

例五：

《早寒有怀》

孟浩然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这是因时令而兴感的。第一、第二句点清“早寒”。以下便是他的遭遇了。

例六：

《遣悲怀》

元稹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思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是“悼亡”诗。第一首说以前贫苦的生活，夫妻能够相安无怨，第七句忽然说到现在的富贵，更使他想念佳偶，不能享一点福，第二首从亡妻的遗物，引起悲怀。第三首概说他的身世，论表示不再续弦的旨趣。

例七：

《春思》

皇甫冉

莺啼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

家住层城临汉苑，心随明月到胡天。

机中锦字论长恨，楼上花枝笑独眠。

为问元戎窦车骑，何时返旆勒燕然？

这是从时令想到时事，处处把“春”字、“思”字点出，结束方说出他最远大的意思。和“例五”体裁相似，不过“例五”所感的是作者个人的遭遇，这首诗所感的，乃是国家大事，动机却同样在“时令”。

还有借儿女私情来寄托远深的意思的。例如李商隐的《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第一、第二句叙时叙地，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句说的都是极微细的事，并且充满着“香奁”的气味，直到第七、第八句方把自己的怀抱直说出来。后来模仿他的很多，有的还写着“闺怨”“闺思”一类的题目，故意把儿女私情来遮盖他的怀抱。不过做得过于纤丽，反把原意掩没，那就失掉作诗的本旨了。

二、怀古

我们到一处名胜古迹，总要考查它以前有无史事，在这地方发生，假使是有的，总有一点怀想的冲动，这种诗的题目，总是在地名下加上怀古两字的。

例八：

《虞姬墓》

苏轼

帐下佳人拭泪痕，门前壮士气如云。

仓黄不负君王意，只有虞姬与郑君。

这首诗只是从虞姬墓想到虞姬的史事，再用客观的眼光去观察批评，于作者自身，一些没有关系的。但是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就不是这样的做法了：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第一句点出地点，第二、第三句写景，第四句想到曾在牛渚镇守的晋朝的谢尚，第五、第六句把袁宏的高咏，来比自己，并且有不遇知音之感，结束露苍茫寂寥的意思。凡是怀古诗能够和作者自己有关合，是很难写的，最普通的只是把这地方的历史上的片断，来批评一下。譬如《金陵怀古》，近一点说明朝福王时代的史事，远一点说三国时的吴和六朝。不过前人做这一类诗，已经很多了，我们倘然不找些冷僻的史事，或是较精辟的议论，是不容易见好的。还有要怀古，也得看这地方的资格够不够，譬如虎丘山就不够这资格，因为虎丘山没有重大的史事啊。

和怀古诗相近的，还有“咏史诗”，咏史诗是老实把史事摘取了一节来议论，不必像怀古诗一定要从地理上引起史事的。但是有一点，和怀古诗相同的，就是不但议论古事，还要和时事发生些关系，或是正比，或是反比，都可以的。

三、酬答

朋友相离，总有一种相思的感想，在这时候，便有把相思的感想，做在诗里，互相寄递的。

例九：

《天末怀李白》

杜甫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第一、第二句因秋风起想到李白，第三、第四句渴望他的信札，第五、第六句为李白的遭逢而悲愤，第七、第八句愿把诗投到汨罗江去，意思是把李白的远谪夜郎，比屈原的自沉，不作一点恭维话，却充满着才高不遇的同情。

例一○：

《秋登兰山寄张五》

孟浩然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从登山引起杂感，末订约同游，是一首极平常的投赠诗，但是写许多妙景，也是引人动游兴的一个方法。

例一一：

《夏日南亭怀辛大》

孟浩然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从闲居的清趣，想到弹琴，因为没有知音，便想到故人。和“例九”一样从景物上动念，是最普通的“怀人诗”的资料。

例一二：

《答范淳甫》

苏轼

吾州下邑生刘季，谁数区区张与李。

重瞳遗迹已尘埃，惟有黄楼临泗水。

而今太守老且寒，侠气不洗儒生酸。

犹胜白门穷吕布，欲将鞍马事曹瞒。

范淳甫先有诗寄给东坡，这是回答范的诗。当时东坡为徐州太守，“吾州下邑”就是指徐州。第二句有原注说：“来诗有张仆射、李临准之句。”张是徐泗节度使张建封，李是临准郡王李光弼，范诗把张、李比东坡，东坡答称虽是儒生的酸气没有洗去，却也不致像吕布的屈辱于曹操。“不卑不亢”，很是得体。关于这一类的诗，应当做得有分寸，对于来诗的恭维，自然要逊谢，自己的抱负，却也不能不表示一点出来，尤其要注意的，是切合自己的地位，不可过骄，也不可过谦。

例一三：

《次韵参寥师寄秦太虚三绝句时秦君举进士不得》

苏轼

秦郎文字固超然，汉武凭虚意欲仙。

底事秋来不得解？ 定中试与问诸天。

一尾追风抹万蹄，昆仑玄圃谓朝齐。

回看世上无伯乐，却道盐车胜月题。

得丧秋毫久已冥，不须闻此气峥嵘。

何妨却伴参寥子，无数新诗咳唾成。

这是用第三者（参寥师）所作诗的韵，来作诗寄给友人（秦太虚），又是一种格式。最要的条件，就是诗中也得和第三者发生一点关系，否则何必一定要用他的韵呢？ 所以第一首要参寥师替秦太虚向诸天去问不得进士的道理，第三首又是要秦太虚和参寥师作伴作诗，只是第二首却有慰藉的话，把世无伯乐，真才不能表见来解嘲（月题是马头上的一种拘束物，意思是说“不使他月题加额去奔驰，使他拖了监车去赶路”）。

例一四：

《次韵郑介夫》

苏轼

一生忧患萃残年，心似惊蚕未易眠。

海上偶来期汗漫，苇间犹得见延缘。

良医自要经三折，老将何妨败两甄。

收取桑榆种梨枣，祝君眉寿似增川。

这是最普通的《酬歌诗》，就用来诗的韵。第一、第二、第三句都是东坡自己发挥遭际的怀抱。第四句把孔子在杏坛鼓琴，有渔父来听的故事（见《庄子》），比郑介夫的被谪英州。第五、第六句说郑的屡遭挫折（甄，阵名，是晋周访攻杜曾的事）。第七、第八句希望郑介夫得到长寿。

例一五：

《赠岭上老人》

苏轼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这是赠给一个不知姓名者的诗。没有十分深厚的交情，只能从特别关系上生发。因为这岭上老人是东坡从琼州北还，过大庾岭投宿的主人。并且老人知道是东坡，便向他作揖说：“天祐善人”，所以东坡在第四句表示北还的得意，不必多说如何感激老人的话，已有宾主契合的暗示了。

例一六：

《赠阙下裴舍人》

钱起

二月黄莺飞上林，春城紫禁晓阴阴。

长极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

阳和不散穷途恨，霄汉长怀捧日心。

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

这是赠给一个得意人的诗。前四句全是说裴舍人得到恩遇，后四句全是说自己的不得志，和“例一五”一样是赠给非深交者的诗。

例一七：

《寄李儋元锡》

韦应物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这是赠给知己朋友的诗了。所以句句不作客气话，想着什么就说什么，对于对方不恭维，对于自己不隐瞒，尤其是谦虚的话，也说得恳切，不是冠冕文章，结束想望他来相见，是寄诗的本意。

关于酬答的诗，大概已各有其例，只是那些“赠歌者”“呈显者”的诗，没有举例，因为这两种诗，都是勉强应酬，没有真挚的情绪者居多数。总而言之，凡是酬答的诗：（一）要切合两方面的地位身份；（二）要切合两人的交情程度；（三）要把自己的个性尽量发挥。

四、哀挽

哀挽的诗，要做得真挚，对于死者的生平，也要切合，不浮泛。过于夸张，固然不好；过于苛刻，也失忠厚。

例一八：

《滕达道挽词》（二首）

苏轼

先帝知公早，虚怀第一人。

至今诗礼将，独数武宣臣。

材大虽难用，时来亦少信。

高平风烈在，威敏典刑新。

空试乘边策，宁留相汉身。

凄凉旧部曲，泪湿冢前麟。

云梦连江雨，樊山落木秋。

公方占贾鵩，我正买龚牛。

共有江湖乐，俱怀畎亩忧。

荆溪欲归老，浮玉偶同游。

肮脏仪刑在，惊呼岁月遒。

回头杂歌哭，挽语不成讴。

“先帝”指宋神宗，“武宣”是借汉武帝、宣帝时，卫青、霍去病几个名将来比“滕达道”，“高平”指范仲淹，“威敏”是孙沔。第一首说滕是一个名将，如今去世了，使旧部都伤心落泪。第二首第一句说滕卸安州的官职（云梦在安州），第二句说自己贬黄州（樊山在黄陵），第三句把贾谊比滕，第四句把龚遂比自己（龚遂为渤海太守，民有带持刀剑者，令卖剑买牛，卖刀买犊），第五、第六句两人关合起来，说出相同的怀抱，第七、第八句说两人的交谊（荆溪在江苏宜兴，浮玉指镇江的金山），第九句说“音容宛在”，第十句说时光迅速，第十一、十二句表示哀悼。这种层次分得很合度，并且没有一句浮泛不切的话。

大至对于死者的生平，有两种说法：（一）是概括死者的一生，下一个公平的批评；（二）把死者言行中最重大的一点说出来。

例一九：

《悲从弟仲德》（一首）

陶渊明

衔哀过旧宅，悲泪应心零。

借问为谁悲？怀人在九冥。

礼服名群从，恩爱若同生。

门前执手时，何意尔先倾。

在数竟不免，为山不及成。

慈母沉哀疚，二胤才数龄。

双泣委空棺，朝夕无哭声。

流尘集虚坐，宿草旅前庭。

阶除旷游迹，园林独馀情。

翳然乘化去，终天不复形。

迟迟将回步，恻恻悲襟盈。

这是哀悼一个没有功名的人，却有深切的关系，所以多写死者的家庭状况，来衬托出作者的悲感。

例二○：

《悼亡诗二十六首》（录五）

王士祯

雪白花红襁褓齐，频年靧面祝中闺，

牙牙学语今何似？忍听娇儿索母啼。

病中送我向南秦，感逝伤离涕泪新。

长忆啼猿断肠处，笺陵江驿雨如尘。

楼角参差几曲栏，绕栏亲种碧琅玕。

月明昨夜风惊竹，翠袖何人倚暮寒？

春事愁中复病中，可怜寒食到匆匆。

故园梦去潇潇雨，一树堂梨照殡宫。

药炉经卷送生涯，禅榻春风两鬓华。

一语寄君君听取：“不教儿女衣芦花。”悼亡诗最真挚、最沉痛，因为夫妇生活最长久、最关切，一旦死别，自然有说不尽、想不完的悲感和哀思，虽是极微细的家常琐碎，说来处处含有无限的凄楚。第五首第三、第四句最平凡、最容易说，但是最难做到，把这个意思向死者说，是最适当的安慰了，因为续弦而累及前母的子女受苛待，是死者最不瞑目的事啊。

在酬应日繁的今日，往往有泛泛之交，死了来征诗哀挽的，在最普通的作法，总是把年龄来作根据的，千篇一律，不能表示出特色来。最好要根据他的言行来说，能够勉强和自己有一点关合最好，或是志趣，或是学问，或是遭遇，无论从哪一方面着想，都可以的。

五、庆贺

庆贺的诗，最难出色，因为一味恭维，满纸都是“吉祥文字”，既没有情绪，又没有性灵，有何趣味？有的索性搬了许多典故，用了许多美观的字，堆砌在一起，更没有意思了。所以前人对于这类的诗很少，但是现在的社会，这种应酬，又是常有的，那么也得举几个例来讲讲。

例二一：

《和徐健庵宫赞喜吴汉槎入关之作》

王士祯

丁零绝塞鬓毛斑，雪窖招魂再入关。

万古穷荒生马角，几人乐府唱《刀镮》。

天边魑魅愁迁客，江上莼鲈话故山。

太息梅村今宿草，不留老眼待君还。

这首诗虽有庆贺的意思，但仍有悲壮苍凉的情绪，因为吴汉槎的出关，是因了科场舞弊的事受着冤屈，得到入关，果然万幸，但是依然没有得志。诗末表面上想起吴梅村在汉槎出关时曾做诗送行，现在汉槎入关，梅村已死，骨子里有历年已久，朋友都衰老的意思。

例二二：

《喜闻官军收复九江寄胡巡抚》（五首录一）

王闿运

倾国论军赏，酬功恨爵稀。

竟闻收大郡，不愧总戎机。

翠羽貂边玉，鹅黄马上衣。

看君邀异数，感激在骞飞。

这首诗对于胡巡抚收复九江的功绩，只第三、第四句概括一说，并不铺张，诗末有期望的意思。

例二三：

《寿黄奉倩六十》

王时敏

璅骨珊珊隐薜萝，蓬莱清浅意如何？

碧云诗句吟秋色，月皎心期湛素波。

长守庚申闻道早，但显甲子著书多。

耆年莫遂称遗老，会续语溪颂不磨。

这首诗只说黄奉倩的“闻道早”“著书多”，是从大处落墨，并不专在祝颂上着想。他还有一首《寿钱山民七十》，便空洞没有什么可说，但是运用长寿的典故，很能剪裁运合：缇锦归来换绿蓑，花枝红映醉颜酡。要期梨枣胸中熟，忽漫沧桑眼下过。觉世君平非市肆，应谐曼倩在岩阿。梦华往事难重看，好唱仙人《踏踏歌》。

咏物

咏物诗最易刻画，要在物外推想别的意思，否则呆滞不灵，倘然有些寄托更好。

例二四：

《草》

白居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全诗只第五、第六句用描写的笔墨，其余都是脱空着想，但是没有一句不是说草。

例二五：

《蝉》

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这首诗完全借蝉来比喻自己，只第三、第四句是描写，但是也从侧面落笔，并不对正着呆写。

例二六：

《东栏梨花》

苏轼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这首诗三句描写梨花，一句发抒感想。

例二七：

《和秦太虚梅花》

苏轼

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

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

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

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

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

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

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

不知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

和人咏物，比较单纯咏物容易，因为可以把对方用作诗料，所以这首诗起四句，秦太虚、苏东坡和梅花，混在一起，成了连锁关系，以下方专写梅花，末六句又把自己和梅花关合。

例二八：

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

苏轼

山苍苍，水茫茫，大孤小孤江中央。

崖崩路绝猿鸟去，惟有乔木搀天长。

客舟何处来？ 棹歌中流声抑扬。

沙平风软望不到，孤山久与船低昂。

峨峨两烟鬟，晓镜开新妆。

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

这首诗是题咏古人的作品，只写图中的风景，对于画的人，一句不提。

例二九：

《题王烟客墨花卉轴》

黄钺

分明五色具隃麋，染出花枝带露时。

却笑诸黄太无赖，枉将落墨妒徐煕。

奉常山水容台匹，墨晕花心也自妍。

画手亦推前辈好，虚杯犹欲拜耕烟。

这是题咏近人的作品，说画的艺术，关合到画的人，但是仍旧从画的本身上生发。

例三○：

《谢梅耦长送木瓜》

王士祯

宣城木瓜压西洛，秋林黄处满寒烟。

寄来修竹明窗底，留伴疏梅小雪前。

橘柚初色虽远致，枦梨虽好未须怜。

相思愧乏琼琚报，重赋《风人》第一篇。

这是答谢友人馈赠物品的诗，但是侧重物品的描写，前六句都是写木瓜，末二句方有答谢的意思。

以上所举的例，不过是聊备一格，要读者自己去“举一反三”的。总之诗料到处可得，不过如何去放在诗里，还得从各方面去体会。前人说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诗也不能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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