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自秦汉至唐五代,历经千余载,被压抑扭曲了的儒学在宋代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下重焕生机,这条思想之河冲出深山峡谷,以新的气象涵虚吞吐,直至明清。这是思想家韦政通先生在其名著《中国思想史》中的摹状。他所理解的“新儒学”,与包括其老师在内的很多学者颇有区别,时间线更长,“同情之理解”的对象更多。当他看到儒学复兴运动之河在晚明时代翻腾汹涌时,有过“饿昏道途”经历的韦政通,被王夫之深深震撼。那么,在韦政通看来,北宋以后近千年的“新儒学”,究竟开出了怎样的“河道”,又是如何浇灌花草、沉淀泥沙的?透过韦政通的《中国思想史》,我们如何理解一个现代学者重新打量中国思想史时所应有的态度呢?
本文摘自深圳大学人文学院王立新教授《连绵的群山与奔流的长河——韦政通<中国思想史>的写作与效果》第九至十二节,原刊于在《中国文化》2024年秋季号。标题为编者所拟,配图由作者提供。
►韦政通(1927年12月-2018年8月5日),江苏镇江人,当代著名哲学家、思想家。从大陆到台湾,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出版过数十种哲学、思想、文化类学术专著,其中近百万字的《中国思想史》被赞誉为“中国哲学史的里程碑”,被众多大学用为哲学系和文科生的教材。
九
从韦政通《中国思想史》的汉代部分,读者可以看到,儒学在专制主义强势高压下,不得不委屈求存;也能看到儒学对于这种委曲求存的状态并不心甘,所以才有扬雄、王充等对董仲舒天人感应说和谶纬神学的揭露和批判。尽管这种努力在大的范围内未能起到真正扭转作用,但他们的努力是可贵的,因此在思想史的发展过程中,就有不能遗忘也不可低估的意义。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
为了能在专制主义统治下存活,儒学长期压抑自己原本的人文主义初衷,自秦汉至唐五代,历经千余载,终于在宋代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下重新复活。尤其南宋时期,指向内在的心性之学,虽然慕天,但实际并不靠天,强调通过自主修为成就自身人格,得以苏醒;指向外在的怀疑批判精神,也在很大程度上得以重现。儒学的思想之河,终于从深山峡谷中冲出,奔流到了草木葱茏的相对平坦地带,走向第二个平稳发展的上升期,直至明清。
与很多学者将这一段时期的儒学,称作“宋学”、“理学”、“道学”不同,韦政通将这一段时期的儒学,称作新儒学。“我们所以要用‘新儒学’来代表这一阶段的思想,除了此词比道学、宋学、理学指涉都广,足以包罗不同阶段的思想之外,重要的理由之一,是因为这一阶段(中)不同阶段的思想,实代表儒学不同方面的新发展。”
这一段的儒学,究竟在哪些不同方面获得了新的发展呢?“北宋儒者所开出的儒学规模虽多端,但表现最强的还是经世致用这一领域,南宋至明表现最强的是心性之学,清代则是经史之学。”由于将从北宋一直到清代全都纳入其中,所以也只有用“新儒学”才比较合适,用“宋学”有时间局限,用“道学”有“形上”局限,而且“道学”一名,本来是反新儒学的人士用以攻击新儒学时所创立。容易导致误会;用“理学”则容易使“性学”、“心学”、“经史之学”和“实学”等,遭至忽略甚至被抛弃在外。用固定名词定位一个时期的思想,尽量要精准,不同命名,指称的内容范围都有不同,有时还容易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韦政通对书写目标把握相当清晰。当然,有关于此,历来是存有争议的。很多学者只用理学或者道学,来表达这一阶段的儒学,也并未将经史之学和经世致用完全舍弃,但却没有赋予两者以可以与心性之学平列的地位。如果将这一阶段划分成若干段,他们的分法未必不适宜。但韦政通所以将从宋到清当成整个一大段,是因为他认定经世致用和经史之学,不应该被放在心性之学之下,作为他们的子系统。两者同样是儒家精神的主要展现,外王不比内圣的价值更轻,这是思想史的事实,早在孔、孟、荀时代即已如此。而且汉代以来受到压抑的不止心性之学,需要伸张和复兴的,也就不但是心性之学一个方面。
韦政通的“新儒学”这一概念,应当来自牟宗三。他早年参加牟宗三创办的人文友会,跟从牟宗三学习时,就曾与同门在香港的《人生》杂志上发表文章,盛赞老师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等为使儒学复兴所做的努力和贡献,那时就已将老师们当成当代的“新儒家”了。这种想法折射到宋代以后的儒学,自然会将这一阶段的儒学称作“新儒学”。1968年,牟宗三研究宋明儒学的代表作《心体与性体》出版,首章就专设了“所谓‘新儒学’:新之所以为新的意义”一节。据牟宗三的说法,“宋明心性之学,西方学者一般亦称之为新儒学(Neo-Confucianism),中国以前并无此名。”[1]如此说来,牟宗三使用“新儒学”的概念,是从西方学者那里借用过来的。韦政通从牟宗三那里接过这一概念,但其对“新儒学”的理解,已与早年追随牟宗三时明显不同,不再单指“宋明心性之学”,时间上也就自然随之延伸了。
十
出于他对“新儒学”的上述理解,所以才把从宋到清全部容纳其中。韦著将唐代的韩愈、李翱、刘禹锡,当成儒学复兴的先驱,表赞他们在唐代的佛学氛围中,为儒学的复兴所做的努力和意义。
北宋的李觏和王安石,一般学者都不会把他们当成“新儒家”来看待,韦政通将此二人写在“儒家的复兴”运动过程中,是因为一般学者只将“新儒学”理解为心性之学一个单独的系统。而按照韦政通的划分,“新儒学”在北宋时期,主要表现在经世致用方面,李觏和王安石,都是当之无愧的杰出代表。不管王安石变法最终成功与否,他对经世致用的真诚用心和奋身投入,都代表了这一时期儒学复兴的努力方向。包括王安石的“新学”,虽然备受后来心性一系理学家们的诟病,但在韦政通看来,“新学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在破除汉以来‘章句之文胜质,传注之博溺心’的繁琐学风,开有宋一代义理经学的先河。”[2]
正是因为王安石朝向经世致用方向直接努力的失败,“新儒学”才改变向外的方向而转头向内,发展出到南宋便已如日中天的心性之学。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陆九渊远承孟子,主张“发明本心”,强调在个人修养方面“必先立乎其大者”,才能获得符合实际的了解。朱熹的努力和成就,也才更能被理解。
韦政通比喻说,“朱子在中国思想史上,等于是一座巨型的思想蓄水库,以前的都一一流入其中,经过他的整理、消化、融摄与批判,赋予新的生命,呈现出有条理、有统绪的新面貌。以后的思想,不论是赞同或反对,亦大抵是针对他而发。他不但是儒学复兴史上最具关键性的人物,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巨人之一,从文化的传承与创新这两个意义来看,他也是唯一能与孔子相比拟的人物。儒学没有他,在宋代还是复兴不起来,因在他以前的儒者,虽个个都有光辉,经由朱子,才使这些光辉在历史上的焦点汇聚起来,形成一个新的传统。另一方面,儒家在宋以后,能产生比两汉更广泛地影响,主要也是由于朱子对儒家的文献做了全盘的整顿,并重新加以安排,提供了适合于全国各级教育的教材与教法,这也就是孔子当年所从事过的工作。”[3]其实我不完全同意韦政通的这段说法,比如“儒学没有他,在宋代还是复兴不起来”,但我必须承认韦政通的讲法,总体上非常有道理,也基本符合实际。
儒学复兴的运动之河,奔腾至晚明时代,再度呈现出少见的汹涌波澜,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方以智等,洪波纷起,努力的成效以及在思想史上呈现的辉煌且不说,只就人格的光辉,也足以感动时人,震撼来者。在这数位了不起的大思想家中,韦政通与王夫之的生命遭遇和奋斗精神最有感通,他在五十年代中期,辞去记者公职而隐居深山苦读时,囊中无钱,腹中无米的情况时有发生,严重时至于饿昏道途,被过路人救起,之后又寄身僧寺一年余。就在那种生活艰困的状态下,他“结识”了王夫之:“读到王船山,使我首次领受到被巨人心灵震撼的经验。在中国思想史上,除了同时代的李二曲以外,恐怕再也找不到一个思想家的生活比船山更苦。他于抗清运动失败后,隐遁约四十年,或与傜人杂处,或托迹野寺,或居住土室,在‘握天枢,争剥复’的信念下,创造了一个生命的伟大奇迹。在生活条件奇差的境遇中,他竟能著述宏富。船山的典范,是在精神上支持我度过艰困岁月的一大动力。”[4]
►岳麓书院内的船山祠。
肯认心性一系为儒学生命精神的大本大源所在,并不等于忽视儒学在其他路向上的努力和意义。如对清代反心性一系的“实学”系统,韦政通同样抱以“同情的了解”,像对颜元和戴震。
“十七世纪的思想家,多半有经世致用的倾向,前面几章讨论过的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是其中重要的代表,颜习斋(颜元)的时代与他们相接,他把经世致用的思想推向极端,因此导致对宋明理学的全面反动。其他的思想家,主张经世致用,同时都相当重视知识,这是明末反对王学末流以后兴起的思想新趋向,习斋(颜元)是这一趋向中产生的一个怪杰,他重视实用,却反对知识,使他成为一个偏至而寡头的唯用论者。”[5]“同情的理解”,不是只见优长不见缺陷,称颜元因为重视实用而成为这一时期经世趋向中的代表人物,属于同情性的理解;但因他反对知识,因而称他是“一个偏至而寡头的唯用论者”,这是不放过缺陷。韦政通对颜元的这种说法,在其他同类书中是很难见到的。韦政通的这类“见识”,在其《中国思想史》中不时闪现。
颜元之后的戴震,以反对宋明心性一系儒者提倡存天理去人欲而著称于世,站在心性哲学的立场,很难能够对他有“同情的理解”。韦政通鉴于戴震、荀子、朱熹都有重视知识的相类倾向,遂将他们三位看成中国历史上朝向此一方向努力的“三位杰出思想家。”韦政通肯定戴震对宋明儒天理人欲观的批评,指认其“欲不可绝,欲当即为理”的说法有其相应的根据,但同时也看到了戴震以此为出发点,解释孟子回答梁惠王等有关仁政与人性跟欲望的关系时,所表现出的“扩大使用边界”的问题:“东原的理欲观,……意思是,做王的如能满足人民的欲求,那就是合理的。从社会的伦理看,无人能否认这种观点的价值。但从个人伦理看,它的目的不在满足人民的欲求,而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实现,宋儒的理欲之辨或理欲相对说,正是就个人伦理言,在个人伦理的实践奋斗中,理欲相对是不可避免的。东原根据社会伦理的观点,去反对宋儒个人伦理中的理欲之辨,可谓所反者并不对题。只有当宋儒把个人伦理中的理欲之辨扩及到社会伦理的范围,要求人民大众都去遵守这个标准,因而忽视人民大众自然人性的需求时,东原的反对才算对题。”[6]
能够对颜元、戴震等有如上的同情性理解,对于韦政通来讲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他早年追随新儒家老师们充当儒家信徒的时候,曾经发表过多篇刻意指斥颜元和戴震等的文章[7]。能从旧日的执迷境地中走出来,其实并不容易。但韦政通对颜元、戴震等的同情理解,并未表现为转回头来一味加以褒扬,而是依然能够看到他们的限制和不足,这就更加不易。没有对思想家们“同情的了解”,就无法传达出他们思想的真确讯息,但“同情”的意思,既不是出于怜悯的施舍,也不会因为“同情”而放弃以客观标准去评判。
►韦政通《中国思想史》在台湾和大陆多次印行,图为部分版本。
十一
中国思想史虽然被韦政通描绘得如同连绵的群山,但每一座山的蓊郁丰茂里,也都有不同的“童秃”和杂树;韦政通虽然将中国思想史描绘得如同奔流的长河,但河流的婉转曲折以及在枯水期时的瘠贫枯瘦,也没有被他轻易放过。丰茂与萎靡,丰沛与枯竭,都能在他的《中国思想史》里得到展现,韦政通的《中国思想史》是整体的,也是全幅的,我们欣喜地从他的这部著作里,看到了中国思想史近于“全真”的本来面貌。
书无完著,再好著作也有不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写作百万字的长篇大著,恐更难免。
像写范缜时,有“既长,《梁书》本传称他‘博通经术,尤精三礼。’”应该改换顺序,写作“《梁书》本传称他,既长,‘博通经术,尤精三礼。’”[8]
另如解说公孙龙的“指非指”和“二无一”,虽然努力引述李约瑟、冯友兰、徐复观和劳思光诸家之说,并且都做了分析剖判,但仍然令人难以读懂,这种情况在韦政通的著作中确实很少见,大约因为公孙龙这类说法本来就很难懂,而且文献记载可能也有丢漏,但既然感觉重要需要解说,就应当解说清楚明白。韦政通著述,一向简洁明快,这段写得却有些拖沓周旋。[9]其实在已经说清公孙龙的“白马非马”和“坚白石三”的情况下,不再解释他的“指非指”和“二无一”似亦无妨。当然,韦政通自己觉得他已经说清,可能是我的理解能力不够。
另如书中涉及的众多历史人物,称谓并不统一,只是顺着自己的习惯称呼,甲称名,如朱熹直接称“朱熹”;乙称字,邵雍称“尧夫”、戴震称“东原”;丙称号,如张栻称“南轩”王守仁称“阳明”;丁称尊称,如周敦颐称“周子”。还有同一人忽而称名、称字,忽而称号、称尊称的情况。如周敦颐有时称“周子”,有时又称“茂叔”,时而直称朱熹之名,时而又称“朱子”之类。读者若无足够的知识储备,便容易误认为并非同一人。
全书标点符号使用,也存在明显问题,大约当时与现在的要求标准不同,可能还有出版编辑的问题。
韦政通在出版《中国思想史》之后,发现到佛教的“三论宗”部分竟然没写进去,感觉是一大遗憾,也是一个疏失,因他对三论宗很早就非常熟悉。就此而言,整部书中没有为道教专设哪怕一章、一节,应该也算一个疏失。
►本文摘自《连绵的群山与奔流的长河——韦政通《中国思想史》的写作与效果》,首发于《中国文化》2024年秋季号。作者王立新,深圳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十二
把历史上不同阶段、不同知识背景、处在不同时代氛围中,又有不同兴趣、不同性格的不同思想家,都写得那样客观允当而又深入传神,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他为什么能够写出这样的思想史著作?“我一直相信,唯有真诚才能换取真诚”[10]。这是韦政通自己的说法。真诚对于忠实历史真相、忠实思想史事实、忠实思想本身,忠实写作思想史这件具体的事情,自然·都很重要,但光有真诚是不够的,因为“真诚”只是一种态度。如果缺乏足够的基础,缺乏必要的理解力和领悟力,缺乏必要的写作条件,写作者缺乏思想、缺乏宽阔的视野和豁达的胸襟,缺乏所必需的书写能力,想要写出一部像样的思想史,谈何容易。
通而观之,韦政通的《中国思想史》,写得如行云流水,无阻隔,更无窒碍。他能把思想史写得如诗如歌,让人阅读起来既受益,又兴奋、感动,韦政通后来回忆写作这部书的情形时,说自己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最高纪录达到每天16小时,完全进入自动状态,达到了一种“非我作诗,乃诗作我”的境地。
感谢韦政通,他把思想史写得如此鲜活与跳荡,让读者们阅读时既如同身临中国思想发展的现场,又如同进入了作者的写作现场,直想跟他对话。通过阅读,读者们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中国的思想史,既是连绵的群山,又是奔流的长河。这话光用嘴说不行,真写出这样的著作来,这个说法才能兑现。这是本文作者阅读韦政通传世名作《中国思想史》的真实感受。(完)
【注释】
[1] 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一册第11页,正中书局1968年5月。
[2] 《中国思想史》下卷第1019页,水牛出版社2015年10月,第十四版二刷本。
[3] 《中国思想史》下卷第1154—1155页,水牛出版社2015年10月,第十四版二刷本。
[4] 韦政通《理想的火焰——我早期的学习经验》,载《中国论坛》1983年第9期。
[5] 《中国思想史》下卷第1409页,水牛出版社2015年10月,第十四版二刷本。
[6] 韦政通《中国思想史》下卷第四十七章,尤其是第1448—1449页,水牛出版社2015年10月,第十四版二刷本。
[7] 韦政通批评颜元、李塨师徒的文章《颜李学之研究》(上下篇),见1961年12月1日、16日香港《人生》杂志第266、267号;《颜习斋驳宋儒气质性恶说平议》,在该杂志1962年1月16日第269号;另外还有为此与该杂志主编王道辩论的书信等,发于《人生》此后若干期中。批评戴震的文章,见《训诂明则义理明——主断之意义及其限制》,1961年7月16日《民主评论》第二十卷、第十四期。
[8] 《中国思想史》上卷第695页,水牛出版社2015年10月,第十三版六刷本。
[9] 请参看韦政通《中国思想史》上卷第245——249页,水牛出版社2015年10月,第十三版六刷本。
[10] 《中国思想史》序言。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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