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仁仁|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理解“以文化人”?

陈仁仁|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理解“以文化人”?

近年来,“以文化人”似乎成了一个热词,被当作一种理论或方法广泛地运用于各级各类学校教育,甚至全社会的精神文明建设。这是对过去实质上以知识教育为先的学校教育的一种反抗,是对一直以来学校教育中名义上的“以德为先”之乏力与枯燥的一种救治,也是对全社会形成良好的文化氛围的一种美好期待。无论如何,倡导“以文化人”是一种进步,但是如果不作真切而深入的理解,如果不善用之,则未必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很多人似乎对“以文化人”的内涵不甚了了或语焉不详,似乎都是在广泛地各以其意地使用这个词而已,可是“各以其意”又似乎都是“心知其意”“心心相印”般地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何谓“以文化人”?就是以文化来感化人、教育人。大概这就是目前对“以文化人”这一理念的普遍的理解吧。这个理解当然也不能算错,但只是停留在表面和口号上,不真切、不深入。失之毫厘,有可能谬以千里。所以,我们有必要专门对何谓“以文化人”作进一步深入的思考。

【图注:《周易》,图源网络。】

我国古代一部极为重要的经典《周易》中说:“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是中国文化传统中“文化”和“人文”这两个概念最早的出处。意思很明确,文化就是“人文化成”。可见,在我国的传统中,“文化”这一观念从一开始就与“人文”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不就是“以文化人”吗?循着这一思路,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何谓“以文化人”。

其一,何谓“文”。

显然,“文”是“以文化人”的内容。更进一步,在通常的理解中,“文”就是指文化。但是,何谓“文化”?在通常的理解中,大多指“知识”。以“文化”作为资源来“化”人,不论何种“文化”,大多都免不了停留在知识层面。所谓“学习文化”、“文化水平”,一般就是指“学习知识”、“知识水平”。可我们同时又听到一种观点,说某某人“有知识没文化”。似乎又把文化和知识区别开来,甚至对立起来。“有知识没文化”批评的往往是那些拥有高学历,而言行不文明的人。了解了这一现象,我们就可以理解了这一观点。这一观点当然有失偏颇,但是触及到了问题的本质。“文化”固然可以指知识、资源,但是绝不能仅止于此,它还有更内在的、根本性的内涵,那就是“人文”。“人文”才是“文化”的本质。

所以,讲“以文化人”的“文”指“文化”,不如说指“人文”。“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就是指用“人文”来感化天下,从而使得某一群体能够都依“人文”行事。依人文行事,就是文明的行为,否则就是野蛮的。所以《周易》还说:“文明以止,人文也。”

“人文”固然也指各类人文知识和素养,比如文史哲艺,但是更多的是要强调人的主体性,要尊重人的价值。要把人当人,“把人当人”就是把人当目的,而非实现某种目的——哪怕是某种善的崇高的目的——的工具。儒家讲究“为己之学”“成人之道”,就是一切学问、知识,都应该服务于个体人格的完善和人性的实现。唐代学者孔颖达在解释《周易》“观乎人文”时说:“言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儒家所谓诗书礼乐,绝不仅仅指阅读学习《诗》《书》《礼》《乐》几部书而已,而是要从中学习如何做人,如何成就人格。如何做人,如何处理各类事务,我国古代经典尤其是儒家经典永恒的主题。学习这些经典,绝不能仅仅停留在识文断句释义的知识层面而已,更应该受到其中理念的影响,改进自己的言行,提升人生的境界。程子举例说:“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哪怕你从知识意义上把《论语》中的句子意义都弄懂了,但是如果没有入心,没有融入言行,使自己有所改变,那等于白读,因为那些知识只是外在的、死的,不是内在的、活的。只有当知识化入个体的心灵和生命体验之中,成为属“人”的存在,这些知识才能真正拥有“人文”的性质。文史哲的知识无不是如此。同样,琴棋书画各类人文素养,如果仅仅只是使人多了某种技能,而不能真正滋养人的生命和精神,改变人的气质,那也只能是外在于人的、没有生命的“技”而已。

其二,何谓“化”。

显然,“化”是“以文化人”的方法。“文化”原本是一个动词,落脚点就在这个“化”字上。何谓“化”?感化、教化都没问题,但是两者还是有区别的。“感化”更柔性一些,“教化”偏刚性一些;“感化”更狭义一些,“教化”更广义一些。从都是着眼于教育人、使人有所改变而言,可以把“感化”视作一种良好的“教化”方式。

单讲“教化”往往给人一种教育者高高在上,受教者唯命是从的印象。似乎教育者已经知识在我、真理在我、道德在我,而受教育者一味蒙昧无知。这实际上并没有把受教育者当作一个有独立人格的、有生命的个体来看待。

而“感化”就不一样了。《周易》中说,“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感化”是以一种心灵相通的方式进行的。施教者和受教者是两个生命,“感化”是生命之间的交流和触动。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什么是教育》一书中说:“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以树和云来比喻教育未必妥当,因为“树”尽管有生命,但它是不能移动的,它要去摇动另一棵树,要靠外力比如风,而且只能影响最近的在它可触及范围内的树。“云”也是如此,而且云是无生命的存在。而用“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来论说教育的本质则是非常恰当的。它表示教育的双方都是主体,都是有灵魂的生命体。

一个施教者,如果他本人也只是把自己所学的人文知识当作纯粹的知识而已,并没有进入他的生命,他又如何去影响和感化他身边的学生?一个没有自己的人文精神和生命的施教者,他拿什么去与受教者心灵相通?能感化人、能与人心灵相通的东西,必定是人性中最深沉的“人之为人”者。

所以,“以文化人”,从表面上看,目标是“化”的对象,是要改变对方,而实际上,真正起关键作用的乃是施教者。“以文化人”是给施教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施教者本人必须是热爱教育的,必须是有自己的生命意识,必须把自己所学学好并且融入自己的生命成长之中来。教育绝对不是已经完成的生命对另一个未完成的生命的行为。教育者其实也在教育的活动过程中完善着自己的生命。

当然,“以文化人”也并非完全是主观的事,也与客观的环境相关。如果某种教育的环境,使教育双方都无暇体验生命。如果某种环境,使得教师的心思不在提升自我的生命,不在育人,而只在论文、项目、奖励;学生的目标不在提升自我的生命,不在获取真知,而只在考试和获取文凭。我们做再多的知识灌输和技能培训,用再多的名言警句来装饰校园、建设校园文化,恐怕都离“以文化人”还很遥远。

综上所述,无论从“文”还是从“化”的角度来理解,所谓“以文化人”,其落脚点就在一个“人”字上,即:一个有生命的个体,以属“人”的“人文”的方式,用“人文”的内容,去影响和感化并成就另外一个生命个体,在这个过程中,施“化”者的生命也同样得以展开和提升。

*本文作者陈仁仁,系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副院长、教授。原标题为《何谓“以文化人”》。经作者授权凤凰网国学频道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

【相关阅读】

新时代高教改革中 何以构建“书院+”育人模式?

谢丰、杨代春|润物无声 高校如何做到“文化育人”?

以文化人 知行合一:当代高校如何践履传统书院道德教育?

德业并进|中国古代书院到底要培养怎样的人才?

亲爱的凤凰网用户:

您当前使用的浏览器版本过低,导致网站不能正常访问,建议升级浏览器

第三方浏览器推荐:

谷歌(Chrome)浏览器 下载

360安全浏览器 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