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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中,重阳似乎是那“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菊黄日子。
秋山之巅,层林尽染,衣袂飘飘的王维,就立在他乡的秋风里。从此,孤独与思念,总在游子的心间升起,亦如一轮明月。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乡。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蓃少一人。
此诗题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典型的重阳诗。古人以奇数为阳,而九为阳数之最。九月九日,阳者相重,故名重阳。
重阳作为一个节日,远溯先秦,成于汉魏,盛于唐宋,其古老比肩于春节、清明与中秋,较之后世之“六一”儿童节、“五四”青年节之类,其文化厚重远非同日可语。
登高,系重阳旧俗,源远流长。
重阳登高
梧桐叶悄然飘落的时候,那扶杖而登的皓首红顏,亦如松间石径上苍老的秋色。中医说,阳气足,则身体旺。因之,重阳登高,与其说是一览众山的游目骋怀,莫如说是致敬深秋的象征仪典。
这一天,每一抹色彩,每一种声音,仿佛都汇入高远和辽阔,回响成“人寿年丰”的人间祈福。
登高仅仅只为那延年益寿的俗世欢愉吗?不,在诗人那里,登高的精神意蕴更在于超越。
登高的诗意,不是大地上迁徙与延展,而是生命站立后世界的奇崛。
遥想远古岁月,华夏文明起源江河润泽的平原之地。旷野千里,屋舍俨然。如此博大的山川地理,孕育出农耕文明的自足与自守,亦滋养出和平、缓慢、内敛的民族心性。人们朝耕夕作,从土地那里获得蔬菜、粮食与温暖,获得日子的安稳。
垄亩青青,阡陌纵横,登高似乎成了衣食无虞之后的眺望。登高,给人们以诗和远方。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为什么寻常的“登楼”意象被王之焕轻轻嵌入边塞的苍茫与雄浑之后,竟有如此撼人心魂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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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登楼”所唤起的体验,与其说是视野的扩大,不如说是自我的超越。白日与黄河,山与海,千里目与一层楼,这些都远非工稳的修辞意象,而是不可分割的磅薄气象,元气淋漓的生命气象。
生命不就是一场目送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当陈子昂登上幽州台的那一刻,或许他听见了时间的水声吧。那水声,卷去了历史,又吞没了此在,空对着未来。那流动着的,是漫无边界的空寂啊。生命倏忽而逝,天地万古悠悠。一个人立在幽州台上,立在这无数人曾伫立、凝望的古城之上,想起宇宙的辽阔、永恒,和生命的卑微、飘忽,那时那刻,怎么不怆然而泪下呢?
是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一个登临者的千年孤独,今天还有谁在聆听,谁在共鸣?
“站起来,你就超越了空间,看见了时间。
如果你只知道左右,而忘了更要站在高处张望,你是很难找到自己的方向的。什么时候,当你超拨于时代的苦难之上、人群之上,你能从自己出发,以内心的尺度衡量自己的人生,你才可能是自由的。”
若以熊培云先生关于“自由在高处”的见识为鉴,“登高”的重阳祝愿,固然离不开“生命长度”的祈盼,更离不开“生命高度”的自觉。
我们唯愿生命健康而长久,更唯愿生命明澄而高远。
那才是一种有质量的生命。生命的质量就是诗意的质量,哲学的质量,关乎形下世界的体验,更关乎形上世界的关怀。
重阳佳节,登高是我们面对“山”的态度,而敬老则是我们面对“河”的态度。
重阳敬老
不过,这不是自然的河,而是生命的“河”。是那条亲情与血缘的长河。
时间川流不息,生命一脉相承。我们对老人的“孝”,就像是面对生命所来的“上游”;而对孩子的“慈”,恍惚是面对所往的“下游”。
大家知道,中国文化的本质是基于血缘的伦理型文化。一部《论语》,几乎就是一部“人之为人”的思想问对。在孔子看来,“仁”是心灵的境界与价值的根本,“礼”是内心的约束和人间的秩序,“君子”则是完善的人格与真理的化身。仁也好,礼也罢;做人也好,为政也罢;人之为人的根本就是“孝”。此所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对于“孝”,孔子一再强调的是发乎内心的敬与爱。在他看来,如果“孝”不是将基于约束的“礼”化作基于血缘的“仁”,就无法由内而外,无法“劳而不怨”,就可能“色难”。
敬老事亲,不在于“能养”,而在于“无违”,在于像理解不同国度的人们一样去理解不同时代的长辈。
龙应台先生的新作《天长地久》,对此提供了极好的见证。与当年“野火集”的激越相比,这是一本深情的书,充满了对父母一代的历史回望和深度理解。在她眼里,父母所走过的战乱、飘零、山重水隔的岁月,亦如时间的白雪茫茫。我特别喜欢她关于时间与代际的理解。
“如果你能够看见一条河,而不是只看见一瓢水,那么,你就知道,你的上游与下游,你的河床与沼泽,你的流水与水上吹过的风,你的旋涡与水底出没的鱼,你的河滩鹅卵石与地面峭壁上的枯树,你的漂荡不停的水草与岸边垂下的柳枝,都是你。
因为都是你,所以你就会自然地明白,要怎么对待此生。上一代,下一代,和你自己,都是那相生相灭流动的河水、水上的月光、月光里的风。”
“孝”是内心的仁,亦是因循的“礼”。这是个体面对生命来处的敬意。
然而,就文化气质而言,我们却不能因为对“老”的顺从与尊仰,而让整个文化气质染上过多的世故与风霜,而失却少年的纯真、青春的热血与人生的天问。
敬老是感恩的深情,顺从却不是思想的趋从。于重阳而言,敬老之情与登高之志,代表两个不同的维度,不可或缺。
作者:黄耀红,教育学博士、教授,文化专栏作家。
*本文为凤凰国学黄耀红专栏“草木时光”系列之夏至节气。未经授权,请勿擅自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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