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节|芒种:世间万物 都以种子与大地的方式联系

天地有节|芒种:世间万物 都以种子与大地的方式联系

听到这个古老的节气名,一颗飘浮的心便落入了大地。

从来不曾如此清晰地看得见时间的样子。今天,它是那一粒北方的麦子,金黄而饱满;又是这一枚南方的稻种,沉着而苏醒。

世间万物,仿佛都以种子与大地的方式联在一起。

这一天,叫芒种。

芒种,夏天的第三个节气,仲夏来临的消息。《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如此诠释:“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

此时的北方,有芒的大麦、小麦成熟了。而南方,有芒的稻子亦播种。如是,芒种之“种”,既为名词种子,亦为动词播种。

芒者,生于麦子或谷物上的刺状物,“针尖对麦芒”“如芒在背”皆言其尖锐。不过,芒种的意义,并不在“芒”,而在于“种”。

泥土般朴实的“种”字里,保持着农耕文明生生不息的姿势和力量,亦蕴涵着生命成长的因缘与起点。

一生倾情于大自然的美国十九世纪思想家梭罗,曾长年幽居于瓦尔登湖畔,后又以极大的热情去追寻各种植物种子的传播之旅,写成了一部传世名著,叫《种子的信仰》。他说:“我相信种子里有强烈的信仰,相信你也同样是一颗种子,我正期待你奇迹的发生”。

当种子的内涵从植物发展到万物,它便成了宇宙的时间和生命,而“相信岁月,相信种子”也便成了诗和哲学。而今,无数国人借用梭罗的“金句”言说教育的理想,我们是不是也曾记起千百年前埋在华夏河源上那一个叫“芒种”的日子?

生命的本质还是时间。一去不返的时间,就像天地间不可抗拒的律法。于是,植物错过时令,亦如人生错过时机。即令那过程同样艰辛,其结局却是异若霄壤。

不是吗?芒种与夏至,前后相距不过半月。然而,对于同样一颗种子来说,不同的时间代表着不同的果实。此之谓“芒种不种,再种无用”。就中稻种植而言,“芒种插得是个宝,夏至插得是根草”;就红薯而言,“芒种栽薯重十斤,夏至栽薯光根根”,“芒种前,忙种田;芒种后,忙种豆”。

如此轻声的一个节令,却足以打破整个乡野的宁静。那些飘在云端的“时间”,忽而就化作了握在手里的“时机”。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这世间,还有哪一个童年的文本比土地更丰膄?

在乡下,抢种抢收的“双抢”季节早就烙入了儿童的记忆。那些炽热如火的夏日午后,我们戴一顶草帽,躬身田间。左手均匀地分秧,右手快速地点插。随着一行行绿色秧苗的移动,那双踩在烂泥里的脚,也一步步后挪。

多年之后,当那份腰酸背痛的辛劳随童年远去的时候,我才从唐朝布袋和尚的诗里读到此间的人生哲学:“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芒种是种红薯的时节。红薯,也是一辈子无法忘却的滋味。

多少次,在老屋前的菜地,抑或是在棠坡的山头,父亲将土地整成一垄一垄。当他坐在泥地上小憩时,我便一蹦一跳上前去,将那剪得短短的红薯苗一根一根摆到那一线黑色的猪粪上,等着父亲来盖上泥土。那时候,红薯也是家里的粮食。记忆中,很难吃到一餐纯粹的白米饭。每当早上揭开锅盖的时候,白白的饭堆下总埋着一大半红薯。这时候,父亲喜欢先将米饭打到竹饭篮里,再用力铲起那些喷香的锅巴,倒入浓稠的米汤,不一会,就擂出一锅红薯粥。

而今,父亲不在了,那些明亮的早晨,也一去不返。

芒种的节气就这样充满了稼穑的汗水,充满种子入土的踏实感,然而,这些远不是这个节气的全部。

在古人眼里,芒种,既是一个与“种子”同行的节令,亦是一场与“花朵”告别的仪典。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的回目是:“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在那里,曹雪芹为我们存留了一个大观园里的芒种节。

他写道:“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按古时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需要饯行。”

少女,春天,花神。哪一个意象不是自带美的光芒?

一切美好,都像是一种神意。原来,天地间吐露清香的花朵,每一株都是一个庄严的神祉。在那场盛大的花神饯别中,你看得见“宝钗扑蝶”式的青春欢娱,亦看得见“黛玉葬花”式的孤寂感伤。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是谁?

林黛玉那小小的花冢里,埋葬着落英的芳魂,何尝又不是埋葬着青春的至纯与至性?她的葬花词,是献给花神的,何尝又不是献给自我的?那是一段时光的凭吊,何尝又不是爱与美的凭吊?

世俗是如此繁华。有人从繁华里听见盛大与热闹,有人却从那里听见了美的凋零,灵魂的叹息。

与芒种的田间劳作相比,或许,这才是对生命的审美发现吧?

芒种之“种”,芒种之“花”,都是那看得见的物事。其实,这时的天地之间,还充盈着那看不见的气场。

春天阳气正旺,至芒种,阴气开始上升。在先人眼里,对这种阴阳消长感知最灵敏的,多为昆虫与鸟类,它们成为芒种三候的代言者。一候螳螂生,二候鵙始鸣,三候反舌无声。

螳螂产卵于去秋,感阴气而生。而喜阴的伯劳鸟,也开始了鸣叫。你注意到,初夏时节,春燕西去,而伯劳东飞。成语“劳燕分飞”中的分离之意,由此而来。

一只鸟,何以被命名为伯劳呢?据说西周时贤臣尹吉甫一时怒起,错杀了儿子伯奇。从此,父亲追悔莫及,忧思无尽。有一天,他见到窗前一只鸟,以为那是儿子伯奇所化。于是,他自言自语道:“伯奇劳乎?是吾子,栖吾舆。非吾子,飞勿居。”后世遂将此鸟称作伯劳。

至于反舌,即百灵鸟。这个春天的歌者,至芒种时令便默然告退。

芒种,再度令我生出对鸟儿的敬意。

当你在房间里轻轻歌唱着自己内心的时候,是不是也曾意识到:枝上鸟儿歌唱或沉默,并不只是在表达自己,它的声音里有着天地运行、阴阳互转的神秘消息。

黄耀红

黄耀红,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凤凰网专栏作者,著有《天地有节:二十四节气的生命智慧》《百年中小学文学教育史论》《吾土吾湘》《话里有话》《湖湘语文》《不一样的语文课》《给教育一个远镜头》等。

*本文为凤凰国学黄耀红专栏“草木时光”系列之芒种节气。未经授权,请勿擅自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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