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读诗经|中国古典建筑如何承载宗族伦理？
2019-11-07 14:20:48凤凰网国学 来自北京市
【编者按】
学经典，贵在追根溯源，返璞归真，从源中得到真知，从“真”中悟出今天乃至今后我们可以吸取的养分。受凤凰网国学频道之“非常国学课”邀约，特级教师、教育部“国培计划”专家、中学语文名师陶妙如开设《妙读诗经》连载专栏，包括爱情、战情、孝情、颂情、离别、发泄反抗、自然背景、守业、创世等系列解读，用“一诗（文）一本一时代”或者“一诗（文）一人一朝代”的思路，引导大家读一篇翻一本品一个时代。书要浸读，方可悟得，不求数量，只求读懂、读通、读活。
建筑本身就是风水，人的意志力在建筑景观里。
——题记
《小雅·斯干》：建筑是宗族秩序梦想的聚合处
2019北京世界园艺博览会
2019年4月29日，2019年中国北京世界园艺博览会在北京延庆拉开帷幕，中国向世界亮出“美丽中国”新画卷。
北京世园会，“玉如意”中国馆是怎样建成的？
中国馆像一柄温润如意、舒展于青山绿水之间
设计者们回答：
三千多年前，我们的先民用诗歌叙述了周王宫殿的建造过程，留下《诗经·小雅·斯干》。其中“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形容中国古建筑屋顶微微翘起，像鸟儿展翅一样轻盈。中国馆的设计从中得到启发，屋顶传承传统斗拱榫卯工法，叠瓦为顶、排梁为架，使用当代工艺再现飞檐翘起的古典建筑灵动神韵，打造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巨型金顶，以欢迎之态、包容之势，向世界徐徐展开一幅恢弘的锦绣画卷。
屋顶设计传承中国传统斗栱、榫卯工法
如此，中国建筑的风格早在三千多年前已经奠定，建筑的格局、凝聚的精神、彰显的智慧浸润着后世。
本讲，我们就来欣赏启发中国馆设计的《诗经·小雅·斯干》——
小雅·斯干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清清溪涧，幽幽南山。如竹盘结，如松茂繁。阿哥阿弟，相互关爱，情谊无间。
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
继承母祖，筑室百间，西南开户。居处相连，有笑有语。
约之阁阁，椓(zhuó)之橐(tuó)橐。风雨攸除，鸟鼠攸去，君子攸芋。
绑扎咯咯，夯土托托。风雨能挡，雀鼠难破，君子安所。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huī）斯飞，君子攸跻。
如人立正，如箭有棱，如鸟举翅，如鸡飞腾。君子登临。
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kuài）哙其正，哕（huì ）哕其冥。君子攸宁。
前庭平正，楹柱高挺。正厅敞亮，后室光明。君子安宁。
下莞上簟，乃安斯寝。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吉梦维何？维熊维罴（pí），维虺（huǐ）维蛇。
蒲席竹席，舒服就寝。早睡早起，猜我好梦。什么吉梦？是熊是罴，有虺有蛇。
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
太卜占梦：小熊大熊，兆生男孩；梦见虺蛇，兆生女孩。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若生男孩，让他睡床，穿衣穿裳，玩弄玉璋。哭声洪亮，朱服辉煌，国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若生女孩，让她睡地，裹上褓被，玩玩线瓦。慎言柔顺，料理内务，父母无忧。
《小雅·斯干》是一首周王贵族在举行宫室初成，祀祷神明典礼时所唱的歌辞。全诗九章，其结构在雅颂诗中别具一格，第一、六、八、九每章七句，第二、三、四、五、七每章五句，句式参差错落，自然活脱，若以居中排列，将轮廓描绘，就像是一座宫殿之外形，厚重高端、结实雄峻，富有品质精神。正如杜正胜在《古代社会与国家》中所言：中国宫室及其内部结构格局是一部无字的人伦宣言，而 《小雅·斯干》则是一座用文字垒成的精美宫殿。
宗族——建筑组群的思想基础
宫室背倚青山，面临清流，一片茂林修竹，简净的文字，写出了韶秀，写出了幽雅；“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没有铺张，没有渲染，实实在在，写出了和睦，写出了人伦，写出了宫室下的秩序与敬畏。
“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竹，根系发达，错综盘结，似有喻兄弟团结之意；“松”，松柏能长绿，是因老叶未凋落，新叶渐渐生，深苍浅绿，你承他接，不显败叶，诗因此常用来比喻子孙相继不断，还有一重要原因是那时松柏是建造宫室的重要材料。“竹”“松” 意象在《诗经》中多次出现，如《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青青”《商颂·殷武》“陟彼景山，松伯丸丸。是断是迁，方斫是虔。松桷有梴”。写“竹”写“松”，是实写，也是虚写，虚实相生，情中含颂。
“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此处的兄弟，不仅指同胞，也包括从父从祖兄弟。此处强调兄弟情谊，意在明确宗法关系，强调宗族秩序，形成宗族凝聚力以及一种敬畏意识。这一点，在诗经颂诗中多处显示。如《周颂·闵予小子》“念兹皇祖，陟降庭止。维予小子，夙夜敬止。于乎皇王，继序思不忘。”
“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
“似续妣祖”，“妣”形声字，本义是母亲，后专指“已故的母亲”；祖，甲骨文字形，诸家考释：一像供奉神主牌位之形，二像祖庙，三为男根之象形。“筑室百堵”，可见这一建筑组群规模恢宏。从这两句推测，此处为祀奉同一妣祖的亲族，结构为大宗本家加若干分支家族的聚居的建筑群，其兄弟各有室家，各室家又各自为一独立的单元。“西南其户”则是建筑群整体朝向，朝南偏西，这是根据自然环境而形成的一种建筑风格，这种朝南向西的风格从商代都成遗址中的重要建筑来看多是如此，如偃师商城、郑州商城、湖北盘龙城乃至安阳殷墟等。“爰居爰处，爰笑爰语。”“同门于宗”，一个大宗族聚居在一域，团结有力，安全有靠。
从考古学家在周原岐山凤雏村发现的早周建筑群基址来看，《斯干》所描绘的建筑群，采用的是《绵》中“百堵皆兴”的建筑方式，同时施工。如此，这建筑设计图就很简单，是许多个单元的复制，筑法一样，只有开门的方位不同。今天我们那种框架式建筑形式也是先人们早就用过了的，改变的只是建筑原料，那时粘性泥土等捣合而成，今天是砂子水泥等混合而成，还有这种四合结构的布局方式对后世“四合院”的影响也是很大的。
古时的侯国除分封之外，还有一种建立方式，一个村庄（可能是宗族聚集在一块，也可能是因一个有影响的人聚集在一块），逐渐扩大成了城邑，继续扩大则成了都城。
由此发端，宗族意识一直是中国古典建筑的重要思想基础。
秩序——建筑组群的美学原则
《诗经》表现的是先人们的现实生活，这种生活体现出一种井然的秩序，这种秩序在他们的城市、建筑、居室营建中得到了成分的体现。“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 ，这是《周礼·考工记》中记载的，《斯干》将空间与人的相容之美完整地展示了这种秩序。
墙，坚固严密。
“约之阁阁，椓(zhuó)之橐(tuó)橐。风雨攸除，鸟鼠攸去，君子攸芋。”
“约”，用绳束版；“椓”，用杵筑土，犹今之打夯。捆扎筑版时，绳索“阁阁”发响；夯实房基时，木杵“橐橐”作声，可谓绘形绘声，生动形象。投入而热闹的劳动场面，使得房屋建筑牢固，没有了风雨侵扰之忧，鸟鼠钻洞之虑，大家都安安心心“以待风雨”，呈现天地人和谐共生之景。
【小知识】
古代筑墙为板筑法，按照土墙长度和宽度的要求，先在土墙两侧及两端设立木板，并用绳索捆扎牢固。然后再往木板空槽中填土，并用木夯夯实夯牢。筑好一层，木板如法上移，再筑第二层、第三层，至今西北农村仍在沿用。所用之土，必须是湿润而具粘性的土质。
堂，宏大壮美。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huī）斯飞，君子攸跻。”
在文章开篇曾写到将《斯干》诗“以居中排列，将轮廓描绘，就像是一座宫殿之外形”，本章四句如横空出世在天地之间，撑开的宫室立体——台基、物身、屋宇。
“如跂斯翼”是建筑的整体气势，“如矢斯棘”是形容堂的四角。
朱熹《诗集传》的解释：言其大势严正，如人之竦立，而其恭翼翼也；其廉隅整饬，如矢之急而直也；其栋宇峻起，如鸟之警而革也；其檐阿华采而轩翔，如翚之飞而矫其翼也。
“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像鸟儿展翅，像翚在飞，这种形容既有朦胧的美，又给人清晰的感觉，有空灵的感触，也有沉着的厚重，这种设计，合乎情理，却又给人太多想象，简单中深藏丰富，确实让人惊奇。
一座新宫，由平平正正的夯土台基托举起来，显示出雍雍华贵，肃肃庄严。堂高，阶峻，“君子攸跻”，君子步步高升。
古代建筑有门、庭、堂、室的布局。在一组宫室建筑中，堂的地位最尊贵。堂、室共一个屋顶，前堂后室，建筑地基特别的高筑，这与其功能作用相关，也与其结构相宜。因为堂壮观的造型，必须要有一个较大较宽很气派的基台才称得起它的恢弘壮美，也因此可以显示出主人的身份。《礼记·礼器》中有“天子之堂九尺，诸侯之堂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
“君子攸跻”君子登临。堂的高矮显示着身份的高低，这种因功能而创造出来的美，应是建筑风水的至境了。
庭，平正宽敞。
从第一章坐落环境开始到第二章建筑的规模至第三章建筑的墙垣第四章建筑宫室的壮美到第五章，也就是这一章描绘堂庭室的差异，从这样一个由远及近，由低到高，由外及里，由概述到细节的描绘里，眼前似乎呈现出了一幅虽有点模糊却又很清晰的宫室建筑缩图。基于前面在爱情婚姻家国关系模块里欣赏过《齐风·著》：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著——庭——堂，这是新娘初到婆家，新郎由门及庭引导新娘入室之前做的一个个小停顿，这样利用建筑布局中的每一处停顿，来彰显新婚的庄重、严肃而又充满了那种舒缓的韵致，其中也透露出新娘内心的一种新奇感。
著，门之内，屏之外的一处小空间。庭，像今天的庭院，相对于宫室的“实体”来说，庭可以说是“空无”。正因为有这个“空无”的庭，才可以分隔门与堂，才有了门堂之别，这也是中国建筑的一个重要特色。因为有别，就区分了上下、内外、尊卑，尔后井然有序的“门堂之制”也就逐渐形成。庭中有由门至堂的路，主人一般在这个地方迎客。门、庭、堂、室，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生活空间，门内、门外便俨然两个世界。
“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
“殖殖其庭”，室前的庭院平整;“有觉其楹”，前厦下的楹柱耸直;“哙哙其正”，正厅宽敞明亮;“哕哕其冥”，后室采光也很好。庭与堂对比、堂与室对比，由庭及堂，由堂及室，随着外观的变化，内在功能也在变化，即使是欣赏者的心也由“如鸟斯革，如翚斯飞”的欣喜慢慢转为平和，宁静，“君子攸宁”在这样的宫室里居住，人自然十分舒适安宁。
中国古典建筑，尤其是皇家建筑所体现的无与伦比的美，是在具体而微的实用性功能上，是在深远厚重的仪式感和审美细节里，而在这些极尽繁复的细节中抽象出一个最简约的原则——秩序。
安宁——建筑组群的精神皈依
建筑守护的是生活，承载的是梦想。首章写兄弟和乐，此处言伉俪情谐，哕哕寝室，莞簟之上，演绎的是简单的人间欢乐，折射的是朴素的人间梦想。
在那个生产力极度低下的时代，人们面临的挑战除了物质的匮乏，还有来自自然的威胁以及人类为了争夺生存资源而引发的流血冲突。建筑是他们抵御种种外来威胁的物化屏障，而他们对美好和安宁的期盼则往往是通过梦、兆以及祝祷等精神活动呈现的。
“维熊维罴”，古人认为熊罴凶猛有力，属阳，是生男之兆；“维虺维蛇”，虺蛇穴处，柔弱隐伏，属阴，是生女之兆。
席有草席、竹席，草席有别名莞席与蒲席。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先人都保持着席地而坐而卧的习惯，席不仅是室内最重要的陈设，许多礼仪也与坐席相关。簟，竹席，也称为“笙”，与坐席不同，它做睡卧之用。
“载寝之床”，床，本义:坐卧的器具，有足的床，《易经·剥卦》中有“剥床以足”，上古之人坐卧都在地上，特别尊者才睡床上。璋，很重要的礼器。“朱芾”，天子诸侯的蔽膝。芾，作“巿”，《说文·巿部》“天子朱巿，诸侯赤巿，大夫葱衡。从巾，像连带之形”。古时为显尊贵，在住、穿、玩等都有区别，衣服的区别主要在服饰的颜色上。这里是说生出的孩子不是君就是王。
“载寝之地”，女孩子睡在地上的箪席上。瓦，古代纺线用的陶质纺锤。《说文·瓦部》“瓦，土器已烧之总名”“唯酒食是议”，《易经·家人卦》“无攸遂，在中馈，贞，吉”，内政及共祭祀之事是女子的主要活动，在《召南·采蘩》《采蘋》《小雅·楚茨》中都有说到女子参与祭祀活动。
“乃生男子”“乃生女子”，这两章一祝祷男子出人头地为君为王，二告谕女子操持家务柔顺温良，这里不是所谓的男尊女卑而是基于社会现实的合理分工，各处其位，各安其职，有别才能守分，安分才有安宁。
建筑是环境与人情感结合的产物，它既有诗意又有画意，更有建筑本身空间里蕴含的人的意志力，这种意志力不是征服的力量，而是守护的力量。它外观的方正，内部的和谐，以宗族为基石，以秩序为经纬，共同皈依并守护家国的安宁。
建筑是大地文化，它本身就是风水，这种风水是环境、材料、技术等实用元素和认知、审美、信仰等精神因素的文化综合体。《斯干》展现的就是这样一座宫室，一方人事，一脉风水。这脉风水是先民们劳绩与智慧的不朽痕迹，是他们在莽莽大地上写下的壮丽诗篇。
【参考文献】
1.《诗经名物新证》扬之水 北京古籍出版社 2000年2月
2《易经里的教育》陶妙如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3月
3.毛诗注疏/[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2013.12
4.《诗经原始》[清] 方玉润撰李先耕点校 著 中华书局 1986年版
5.《中国建筑史》梁思成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7年2月
6.《最美易经》陶妙如 张修明 湖南教育出版社 2016年6月
7.《百年建筑2003》王振复 《中国传统建筑的文化精神及其当代意义》
8.《诗经集传》[宋]朱熹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22-123
9.《论“建筑意”与诗意、建筑美的关系》 王振复 设计美学论
10.《<诗><骚>空间审美比较研究 梁明 管子学刊 2019年第1期
作者：陶妙如，中学语文特级教师，教育部“国培计划”专家库专家，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兼职教授，湖南省中学语文专业学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出版有《让爱智慧》《做温暖的教育》《中华最美诗文选》12册、《大国教育》《心界》《丈量》《易经里的教育》等，与张修明合著《最美易经》《最美论语》中英文版，主编的《最美唐诗》《最美宋词》输出新加坡，成为国际中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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