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读诗经|大雅·文王有声：建筑里的时空
2019-11-21 14:29:46凤凰网国学 来自北京市
【编者按】
学经典，贵在追根溯源，返璞归真，从源中得到真知，从“真”中悟出今天乃至今后我们可以吸取的养分。受凤凰网国学频道之“非常国学课”邀约，特级教师、教育部“国培计划”专家、中学语文名师陶妙如开设《妙读诗经》连载专栏，包括爱情、战情、孝情、颂情、离别、发泄反抗、自然背景、守业、创世等系列解读，用“一诗（文）一本一时代”或者“一诗（文）一人一朝代”的思路，引导大家读一篇翻一本品一个时代。书要浸读，方可悟得，不求数量，只求读懂、读通、读活。
建筑本身就是风水，人的意志力在建筑景观里。
——题记
莫之与京
京，甲骨文字形，像居室形，本义就是居室。一说象征高台，又指建在高台上的建筑。
“京”，高台，高大的建筑，引申为高大之意。
莫之与京的意思是指一个东西很宏大，没有事物可以与之相比。《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有“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南朝·梁·萧统《陶渊明集序》有“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孔颖达疏：“莫之与京，谓无与之大。”
古代都城大多都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全都是高大的建筑，都有恢宏大气之象，故名之曰“京”。
历史第一“京”
中国史上第一座被称为“京”的都成，你认为应在哪里？
北京南京，还是长安洛阳？
这第一座被称为“京”的都成，曾经周、秦、汉、隋、唐中国古代五个最为强盛和文明的黄金时代。
它，就是——长安，今日西安。
长安，十三朝古都，中国历史上建都朝代最多，建都时间最长，影响力最大的都城，居中国四大古都之首，是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和隋唐大运河的起点，是迄今为止唯一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为世界历史名城的中国城市，与雅典、罗马、开罗并称世界四大文明古都。
昔日长安的繁盛似已不再，但她的厚重深深地浸淫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随着时间的推移，古老的文明被一些特定的名称，建筑给记录了下来，今天首都北京最重要也最知名的神州第一街--长安街，就是以古长安命名。长安的大道，高墙，游乐园和专门用于特定功能的区域，为其他亚洲国家首都的建造提供了复制的模型，特别是在日本和韩国。
那是谁始建始称这“京”的呢？
长安地区很早就已经成为中国周朝的国都，最早纪录为西周的国都酆京、镐京(前1111年─前770年)。
长安拥有3100多年建城史，而将国都称“京”这也是一创名之举了。
镐京又被称为酆镐，酆、镐本是沿着酆河而修建的两座颇具规模的城市。沣水西称酆京，沣水东称镐京，史称“酆镐二京”，周文王“攻克崇国，建邑于丰”，武王即位后再建镐京，合称丰镐，《诗经·大雅·文王有声》篇载：“考卜维王，宅是镐京”。如今西安简称"镐"(hào)即源于此。
今天，我们来品读《大雅·文王有声》这首承载着那个时代深深记忆的诗章。
大雅·文王有声
文王有声，遹（yù）骏有声。遹求厥宁，遹观厥成。文王烝哉！
文王声望，如雷贯耳.追求安宁，终见其成。美哉，文王！
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文王烝哉！
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攻克崇国，建邑于丰。美哉，文王！
筑城伊淢（xù），作丰伊匹。匪棘其欲，遹追来孝。王后烝哉！
依河筑城，与丰相匹。不贪自欲，敬祖奉先。美哉，文王！
王公伊濯，维丰之垣。四方攸同，王后维翰。王后烝哉！
文王功彰，如丰城墙。四方来朝，文王维翰。美哉，文王！
丰水东注，维禹之绩。四方攸同，皇王维辟。皇王烝哉！
丰水东流，是禹功绩。四方依附，大王开辟。美哉，武王！
镐京辟雍，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皇王烝哉！
离宫镐京，西方东方，南面北面，无人不服。美哉，武王！
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龟正之，武王成之。武王烝哉！
我王卜居，定在镐京。依神龟定，武王完成。美哉，武王！
丰水有芑（qǐ），武王岂不仕？诒厥孙谋，以燕翼子。武王烝哉！
丰水有芑，武王不事？留传良策，庇荫子孙。美哉，武王！
这首诗按时间先后顺序谋篇布局，前四章写周文王迁丰，后四章写周武王营建镐京。文王建都，武王扩都，各有侧重，却文武之心一致。文王以“求厥宁”“追来孝”，武王以“镐京辟雍”“诒厥孙谋”。方玉润言：“言文王者，偏曰伐崇‘武功’，言武王者，偏曰‘镐京辟廱’，武中寓文，文中有武。不独两圣兼资之妙，抑亦文章幻化之奇，则更变中之变矣！”
叙事中寓抒情。全诗八章，每章最后一句皆以单句赞词煞尾，赞美文王和武王。同时巧妙运用比兴手法，第四章“王公伊濯，维丰之垣；四方攸同，王后维翰”四句，是以丰邑城垣之坚固象征周文王的屏障之牢固，也喻文王德风之固。第八章“丰水有芑，武王岂不仕”二句，是以丰水岸边杞柳之繁茂象征周武王能培植人才、使用人才，也喻武王继承文王志，图谋更大事。
有容乃大：作为“京”的空间要求
每一个生活的区域，其实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这个空间的设置是人掌握自然的能力和人的愿景、意志力等混合而成。
作为最核心的城市，“京”要具备宏大的规模，合理的布局，完善的配套设施，才可能达到“厥宁”之目的，才能引发驱动这个国家滚滚向前的梦想车轮。
我们先来看丰京镐京遗址保护规划图：
丰镐遗址
丰镐两京遗址位于西安市西南沣河两岸，丰京在西，镐京在东，呈双子城形式。南临终南山，北靠渭水，两城的规模格局都比周原上的都城大。从公元前12世纪周文王建丰邑，武王作镐京，到前770年犬戎攻破镐京，一直都是西周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看到这个分布图，我们自然会想到几千年后的今天我们的城市格局，凡县级以上城市依然多是傍水两岸建筑的格局。
再看城市布局：这是新华社提供的丰镐遗址图：
中国西周丰镐遗址(新华社)
我暂时还没有足够的依据可以证明这个中国西周丰镐遗址是准确的，但从《周礼·考工记》所描述来看，西周文武时期，丰镐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规模宏大、布局整齐的大城市，开创了中国城市平面布局方整、宽畅、宏伟的先河，树立了中国城市平面布局的总规制，是后来城市总体布局的楷模，这是毋庸置疑的。
看看下面这段文字：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夏后氏世室，堂修二七，广四修一，五室，三四步，四三尺，九阶，四旁两夹{穴怱}，白盛，门堂三之二，室三之一。殷人重屋，堂修七寻，堂崇三尺，四阿重屋。周人明堂，度九尺之筵，东西九筵，南北七筵，堂崇一筵，五室，凡室二筵。室中度以几，堂上度以筵，宫中度以寻，野度以步，涂度以轨，庙门容大扃七个，闱门容小扃三个，路门不容乘车之五个，应门二彻三个。内有九室，九嫔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九分其国，以为九分，九卿治之。王宫门阿之制五雉，宫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经涂九轨，环涂七轨，野涂五轨。门阿之制，以为都城之制。宫隅之制，以为诸侯之城制。环涂以为诸侯经涂，野涂以为都经涂
——《周礼·考工记》
“方九里，旁三门”，即每方九里，每方有三个城门。
“国中九经九纬”，城中南北向的街道有9条，东西向的街道也有9条。即通向每个城门都有3条平行的街道。
“经涂9轨”，经途的宽度是当时的九辆车的宽度。
“左祖右社”，指祖庙建在东边，社稷坛建在西边，左右对称。
“面朝后市”，指朝廷要建在王宫南面，或指宫殿大门向南，市场要建在王宫北面，即朝廷在前，市场在后。
“市朝一夫”，指市场的大小如一夫之地。
“一夫之地”又是多大呢？郑玄注：一夫，“方各百步”，贾公彦疏：“盖市曹司次介次所居之处与天子二朝，皆居一夫之地，各方百步也。”《新唐书·食货志二》：“古者百亩地号一夫，盖一夫授田不得过百亩”。
《晋书·傅玄传》:“古以步百为亩，今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
“一亩”按出土的“商鞅方升”测算约相当于0.2907市亩。
古之百亩相当于今天29.07市亩。
那个时候，就能划出几十亩地用来做交易，可见，周代对市场是非常重视的，抓经济的方式也是配套的。
除上述街道、祖庙、社稷坛、王宫、市场外，其余的地区该是居民区。
这里有人会问：
为什么是三门九轨呢？
七千多年前伏羲排出了八卦，三千多年前文王演绎了八卦，推出了六十四卦。八卦由三爻组成，六十四卦每卦由二个三爻重叠组成，在给每爻定位时，就需要用数字来代表阴阳，于是，按照单数为阳，双数为阴，个位阳数最大的又是三的倍数的是九，于是代表阳数的就称为“九阳”，六是两个三的倍数的个位数最大数，代表阴的就称为“六阴”。阳阳相加都是阴，阴含在阳中。周文王承天而立，自然将自己擅长的卦象之学、运势之学在空间布局中充分的展示出来了。
所以，我们很多时候会说，看这个人做出来的作品就能看出他的格局气度以及发展的空间。
丰镐之京不仅城区布局科学，外围设置也很齐全。
从大的丰镐范围来说，它西至涝河，东至橘水，北至渭水，南及秦岭北麓，是一片山川、原、限相依，河、湖、池、泽交错的面积广大的地区。在这个区域里自然的为社会功能区、经济功能区，在这之中又依据地形地貌划分为都邑区、王陵区、农业种植区、游乐渔猎区和牧放区。
丰镐示意图
按照今天的说法，丰京是老城区，镐京是丰京的延展与扩建。两京处于山水环绕的密闭地形之中，有有利的自然地理环境作为天然的屏障，自然可以“厥宁”了。
设有专门的游乐区，供天子和他的贵族们在这里宴游礼乐，享受政务之余的闲暇。
专划的射猎区：丰镐境内有天子苑囿，专供天子射猎，是为射猎区。狩猎活动，既是天子贵族们的娱乐健身活动，也是当时的一项重要经济活动。
规定农作区：都城的人口密度高，人口基数大，除了城内的农作区以外，都邑以外的细柳原、高阳原、毕原、神禾原和渭水、涝水、新河阶地也有许多地区被开垦种植。
还划拨王陵区、牧放区。
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京”汇聚了最多的人口，集聚了最多的资源，承担着最重要也最繁复的功能，它在空间上的第一特点是包容性，所以山水川泽等自然形貌，包容于此；士农工商等各色人群，会聚在此；汉胡夷夏，不同民族、部落、邦国往来至此；繁华、享乐、贫困、卑微、梦想、幻灭都生息系此。“京”，以其莫之与京的大，吞吐的是人类文明代谢升级的核心内容。
膜拜永恒：“京”在时间维度上的寓意
宏大的建筑本身就是对有限的超越，是对时间的压缩。在“莫之与京”的“京”定型3000余年后，爱因斯坦说出了一句“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从某种意义上揭示了“京”在时间维度上的寓意。
个体的人类是渺小短暂的，“京”体现了建筑之大，是人类树立在时间里的不朽路标。
让我们来一路追寻这历史第一“京”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
周始祖后稷被封于有邰（陕西武功）。
十代孙公刘由有邰迁到豳（陕西邠县，今陕西省彬县，旬邑县西南一带）。
公刘第九世孙公亶父（周太王）从豳迁到岐（在今陕西岐山）。
文王定都酆京。
武王扩都镐京。
每迁一地，每建一城，都会扩大，都在丰盈。
《大雅·公刘》中“止旅乃密，芮鞫之即”依山傍水的居民布局。
《大雅·绵》中“百堵皆兴，鼛（gāo）鼓弗胜”的幸福劳动场景。
《小雅·斯干》“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的和谐之境。
《大雅·文王有声》中“王公伊濯，维丰之垣。四方攸同，王后维翰”的精神领袖风范，武王扩都镐京“丰水有芑，武王不事？留传良策，庇荫子孙”的励精图治。
无论是都城宫室，还是宗教建筑，往往都以其恢宏的规制，庄重的气象让人类的注意力从物质意义上的有限中跳脱出来，归依精神意义上的的永恒。
都城的迁徙和更迭在时间的坐标轴上标识出了先祖们的雄心与梦想，丰镐两京把这种雄心和梦想加以延续和放大，写入了不朽的中华文明史。丰镐两京的建立是中华文明源头上璀璨的节点，开启了中国朝代以长安为首都的历史，自此关中地区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是谓“得关中者有天下”。
建筑本身就是风水，丰镐是承载了风水的建筑。《大雅·文王有声》所呈现的诗势唯“大”“上”可形容。用建筑之大来承载胸襟抱负之大，来彰显文王、武王气魄影响之大。这种大建筑、大风水，是空间意义上天地人的大聚合大统一，也是时间意义上不可磨灭的大存在大沉淀，还是满足人类彼岸想象的大寄托大信仰。
【参考文献】
1.《易经里的教育》陶妙如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3月
2.毛诗注疏/（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2013.12
3.《诗经原始》[清] 方玉润撰 李先耕点校 著 中华书局 1986年版
4.《中国建筑史》梁思成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7年2月
5.《最美易经》陶妙如 张修明 湖南教育出版社 2016年6月
6. 朱 熹《诗经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22-123
作者：陶妙如，中学语文特级教师，教育部“国培计划”专家库专家，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兼职教授，湖南省中学语文专业学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出版有《让爱智慧》《做温暖的教育》《中华最美诗文选》12册、《大国教育》《心界》《丈量》《易经里的教育》等，与张修明合著《最美易经》《最美论语》中英文版，主编的《最美唐诗》《最美宋词》输出新加坡，成为国际中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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